甘心带着苏妈妈出宫的时候,出了陌院刚巧碰上远道而来的九王爷两口子、小曳华、俞太后、宁初雨,以及各位身旁贴身伺候的,浩浩荡荡一众人过来“看望”小公主。
甘心那御赐的马车不能在后宫里跑,因而苏妈妈徒步跟在甘心身旁,正看了个清晰,急忙扯了扯甘心的袖子,低声道:“儿子,那些都是什么人?”
甘心看自己老娘这副紧张的模样,也忒没见过世面了,便耐着性子从领头的俞太妃开始介绍。苏妈妈却是有些心神不宁的,默默地扯了甘心的袖子往墙根里钻,简直是要找个缝隙把自己藏起来。
甘心被自己老娘这么扯着幽幽地转,别说苏妈妈虽然第一次来皇宫,倒是完全没有迷路转向的意思,三转两转的就找到处园子把自己藏起来。
甘心挑着眉毛问:“平日瞧你在醉生阁吆五喝六的,怎么到了宫里也怕生?”
苏妈妈透过花间绿叶的缝隙看着俞太后等人已经拐进陌道里,才清了清嗓子道:“你老娘做的那些生意,不大登得起台面,省的给醉柔丫头丢了颜面。”
“哼哼,怕是只有算命的第一眼才能看出你是做什么买卖的,又没有见过,怕什么?”甘心随口回了句。
苏妈妈没再搭理他,脚步却明显失了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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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柔把眠儿交给乳娘,伸了个懒腰转身面向顾景痕,随口道:“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醉柔打个呵欠,给自己斟了杯凉丝丝的花酿,好不容易挨过了月子,可以尝些清凉点的东西了。顾景痕坐在榻上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懒道:“你这栖雁阁我还留不得了?”
醉柔抿唇含笑瞠了顾景痕一眼,吩咐文言和紫兰下去。待文言闪着暧昧的目光关紧房门,顾景痕站起来很轻松地把醉柔从椅子上拎起来,贴着她耳际软软地亲上去。
醉柔隐着笑推开他,道了句:“瞧你急的。”说着便转身打算去妆台前缕缕头发。顾景痕一如往常忽的拉住她的手臂,顺势便令她靠进自己怀里,愤愤抱怨:“自你有身孕以来,便不曾亲近过,好歹我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醉柔忽的闪出他的臂弯,白了一眼道:“不对吧,我适才听说我临盆那日,宁贵妃在御书房与你单独呆了好阵子时间呢。”
那天的事情对顾景痕来说确实是个意外,这些天他也不曾打算主动提过,而醉柔现在问了,他一时也犹豫不明白,该不该解释,怎么去解释。
见顾景痕哑了口,醉柔倒不想难为他,竟是反过来宽慰道:“你如何待我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如今你已然君临天下,许多事情莫说是随了我的意,便是连你自己的意都随不得。这事情我不会再提了,你也莫要记挂在心上罢。”
顾景痕有些感激的看着醉柔,他蓦然发现醉柔竟然为了他改变了这么多。
顾景痕着手开始准备册封醉柔为后的事情,偏偏后宫突然传出一件不算特别好的好消息,宁初雨怀孕了,且是通过俞太后亲自证实的。
顾景痕百般思索委实记不起来自己那日与宁初雨缠绵的画面,可却也不能因此而赖账,既然是俞太后亲口说出来的,他再去怀疑真假明显也有失孝道。顾景痕估计不用自己去告诉醉柔,就凭着醉柔身边那个比探子还伶俐的文言,这消息一早也传进她耳朵里去了。
而更让顾景痕棘手的问题是,镇守边关的西北兼东北大将军姬佐,醉柔的义父正在回都的路上。这一趟十万火急的赶回来,目的却不仅仅是为了见见那刚出世的小外孙女,更重要的是,边关传来消息,姬佐罹患重病,快要不行了。
这对定安国对醉柔来说无疑都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正是将才紧缺的时候,顾景痕只能加派几个尚且有些才能的去补上将军的位置,却始终不可能再帮醉柔变出一个干爹来。
醉柔本打算生了孩子,就该好好对付宁初雨了,可偏巧不巧宁初雨这个时候怀孕,她就是有一万个恨也对顾景痕的骨肉恨不起来,这事情只能再搁浅个一年了。
而姬佐的突然回访,着实才令她痛苦了一遭。不过在这份打击下,醉柔比顾景痕想象的要坚强许多,她似乎早也看透了,新人降生老人离去,此间因果轮回不是凡人能够左右,即使顾景痕贵为君王也没那个本事。
醉柔只能满心踌躇地等待姬佐归来,在最后的时光里陪伴他一段时间。可谁想,这一路的颠簸加重了姬佐的病情,不过短短一年未见,姬佐已然与瘦骨嶙峋的老人没有两样。
醉柔噙着泪守在姬佐身旁服侍了整两日,看他醒来又昏睡过去,然后再醒来,两人始终说不上几句话。期间小公主也曾被抱过来给姬佐看过两眼,姬佐心满意足的达成了临死之前的第一个愿望。
醉柔对姬佐这份垂危时,不顾及生命也要回来再见她一眼的情意而伤怀感动,直到最后一夜,姬佐忽似回光返照的起了些精神,打发了下人出去,要与醉柔最后话别一番。
“孩子,义父对不起你……”姬佐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臂,上面因征战留下的疤痕触目惊心。
醉柔覆上他的手臂,含着泪安慰:“义父对醉柔的恩情,醉柔没齿难忘。”
姬佐无力地摇着头,垂目半晌,鼓起最后一份勇气,道:“义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将军……当时我一眼便认出你是佩环的女儿,我便知老天待我不薄,终于给我一个恕罪的机会。”
醉柔愕然,不明白姬佐在说什么。姬佐知道自己不行了,也不多做迟疑,索性一口气将故事讲了出来,他道:“初见你娘时,我便被她吸引,怎奈她爱上的是将军。我那是年少气盛,心里对将军隐隐怀恨,我甚至以为,若我当时不是小小副将,而是坐在将军的位置,你娘会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醉柔猛然意识到,原来姬佐对自己的这份厚爱,不仅仅是为了报答父亲的知遇之恩,更是因为对她娘亲的那份情愫。
“皇上料得不错,那份藏了边关兵力部署图的信,是我交给将军府家仆的,是我出卖了将军,害了将军府满门,也害了你……”姬佐老泪纵横,将藏了十多年的隐秘说出来。
醉柔的手微微一颤,原来姬佐千里跋涉回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当年的真相。而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结果,什么叫皇上料得不错,这一切顾景痕是知道的!
醉柔没有说话,姬佐又道:“我不求你原谅我,为这件事情我后悔了一辈子,除了代替将军的职位,替他好好打仗保卫他捍卫的山河疆土……幸而皇上将你照顾的很好,我,我也就放心了。”
“只可惜我不能在你身后保护你了,这皇城里危险,你要好生照顾自己,皇上答应过我,他,他会好好……待你的。”姬佐说完最后一句话,放下了所有的心事,并没任何恋恋不舍人世的态度,安然地去了。
而姬佐的安然,却给醉柔留下一份再也不能安然的的心事。
至始至终醉柔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冷静地听姬佐讲完当年的故事,冷静地一字一句去理解姬佐最后说的每一句话,她明白一件事情,原来姬佐当初同意自己嫁给顾景痕,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交易。
一个以自己为筹码,以帝位为目的的交易。
而顾景痕隐瞒了一切,之后他的百般温柔接近,便是为了醉柔在夺宫当日,对姬佐说出那句坚定的“他待我很好”。
守着安然睡去的姬佐,醉柔心里乱作一团,如黑色的火焰,令她不能清醒地对待一切。顾景痕对她,到底几分是情几分是骗?
即使当真有过情,那最开始的温柔却全都是虚假的。
吩咐下人料理了姬佐的身后事,醉柔黯然回宫,打算找顾景痕好好请教请教当初他与姬佐那场交易的细节,顺便问问他对自己的情意什么时候开始变化,又或者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变过。
醉柔正在姬佐离世的悲伤和忽然获悉真相的气头上,脑筋难免拙得过分,她想了很多事情但是什么都想不明白,径直就杀到了御书房,宫人们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个领头的说顾景痕已经去栖雁阁等她了。
醉柔还在心里头想着,算你顾景痕有自知之明,心下莫名地也宽慰不少。
可是她一直没有想过的是,在她自以为看透生死,明白新老更迭命回轮转纯属自然时,老天爷吃定了要耍你伤你,便不会管你究竟承受的了几道霹雳,一股脑地一道接着一道地往下劈,直至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