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痕夺定地看着醉柔,他相信眼前的女子是坚强的,有些事情与其瞒着她徒生误会,倒不如长痛换做短痛,及时劝她开解。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顾景痕说着,艰难地移动身子,把双腿垂到床边,便要起身。
醉柔心中忐忑,但她实在看不懂顾景痕面上的凝重,只能取了架上的衣物,小心为他披上,每一个动作温柔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他。
顾景痕看着眼前女子,尽量保持平静的鼻息,有些疑问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喜欢亏欠的他,越来越感觉自己欠醉柔的,只怕是还不清了。
飘雪的夜晚,醉柔搀扶着顾景痕,相依着举步缓行,似乎是走了很久,才到了禁室之外。有一种感觉莫名地在顾景痕心中萦绕,他似乎希望这条路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九娥开门见到醉柔和顾景痕的时候,神情也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换做浅浅一笑,伸手去把顾景痕扶过来坐下。
密室的正中央,是一具盖了草席的尸体,醉柔狐疑道:“这是今晚的刺客?”
顾景痕沉默着点头,见醉柔不解,沉吟片许,带着些不忍道:“你去看看他吧。”
那刺客的样貌醉柔是见过的,分明不是她认识的人,她不理解顾景痕的用意,蓦然伫立着,心却突突地混乱跳动。
蹲下身来,醉柔轻轻拉开尸体上端的草席,那人面上的血口已经凝固,隐约可以辨别其样貌。
醉柔哑言,经过片刻的惊滞,眼泪才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怎么可能?她分明看了刺客的样貌,怎么可能是他?
允儿!
白皙的手掌在黑暗中颤抖,她触上那张亲切英俊却布满伤痕的脸,允儿就那样狰狞不堪地沉睡着,僵硬发紫的皮肤,再见不到曾经单纯飒爽的模样。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豁去一切,都要保护的人!
泪如雨下时,她没有颤抖,浸在泪水中的眼睛失了焦点。恍惚、沉默,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相信,她不能承认。
“骗子!”醉柔站起身来,冰冷怨毒的眼神,她看着顾景痕,抽扯着面皮,“骗子!”
“姑娘,你冷静点。”九娥伸过手来试图触摸醉柔,却感觉她冷得就像一座冰雕。醉柔身体猛地一颤,令九娥有种不敢靠近的错觉。
“你休想骗我,你把允儿弄到哪里去了?你究竟把我弟弟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说着说着,情绪便再也无法控制,哭着喊着,却在强迫自己,不要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弟弟一定还完好无损的在某处安睡着。
顾景痕忍着背部剧痛站起身来,不管醉柔如何推搡如何挣扎,他用所有的力气抱着她,包裹着她。任何回答和安慰都是无用的,肃然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只是这样抱着,盼望能平复她的哀伤。
醉柔似发了疯地挣扎着,她不要靠近他,理智混乱时,她只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而这个危险的人,总有一天会让她失去一切,包括她自己。
顾景痕的怀抱如桎梏,那么紧那么重,她挣不开推不掉。
忘了自身的疼痛,他亦不曾想过放手。
九娥随着沉默,见顾景痕递过来的眼神,急忙领会了意思,蹲下来用草席把允儿的面容牢牢遮盖住。
沉默时时间仿佛不能游走,她的挣扎换做呜咽,轻轻颤抖着,绝望心碎的哭泣。
这个禁锢着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方冬日里的棉被,冰冷中酝酿出温暖,当激动退散剩下的只是彷徨和哀伤时,便躲在里面痛哭一场吧。
九娥在一旁也红了眼眶,心里自是为醉柔的遭遇感到难过不已。而顾景痕除了抱着他,不时拍打醉柔的肩背显示出一丝关爱,却始终是面无表情的。
不喜形于色是他修炼了多年的技能,而此刻他的内心是比这个两个女子更加复杂的。
多年来,醉柔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去面对和承担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离别,原来面对生离死别时,人总是这样不堪一击的。
曾经支撑着她的信念崩塌了,原来顾景痕和父亲的话竟有这样一层深意。永远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一个自身难保的乱世,任何人与己都不过是单一的个体。
哭着哭着,却又好似笑了,苍凉地没心没肺地笑着。
她逃出顾景痕的怀抱,用轻而冷的声音问他:“脸上的伤痕,是你划的?”
顾景痕沉默,此刻他不想解释什么,只要醉柔在这打击中,能够撑住就好。
“姑娘,公子是为了你好……”九娥低声替顾景痕解释。
哭红的眼眶闪着嗜血的光芒,她死死地盯着顾景痕不放,半晌,低沉又仿似切冰断雪的声音,她问他:“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与你无关吗?”
是的,她是怀疑他的,凭允儿的性格,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要做刺杀这种事情。
顾景痕依旧沉默着,他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承认,但是醉柔的怀疑令他感到非常不自在,眼中隐隐的温柔逐渐熄灭,顾景痕退后一步,忍着脊背的剧痛,在椅子上坐下。
九娥是清楚顾景痕脾性的,她及时走到醉柔身前,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隐着悲伤道:“这是事后我在允少爷房间找到的,应该是留给你的。”
绽开纸张,确实是允儿的笔迹,醉柔噙着泪水看完每一个字句,忍了忍,终于没让眼泪再掉下来。
原来允儿都是知道的,九年前将军府的灭门冤情,这一切他和醉柔一样未曾忘却。与醉柔不同的是,允儿把他们怪到皇帝的头上,因此在得知顾沧流要到王府饮宴,直肠子的允儿便选择了这样冒险的举动,哪怕他知道,成功的几率会有多低。
醉柔后悔没有将一切与他说清楚,她在心里哭喊着:傻弟弟,报仇这种事情交给姐姐来做就可以了。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允儿就这样匆匆地,在她的眼底离开,她能做的,只是任由顾景痕遮住自己的眼睛。
“帮我葬了他。”醉柔的声音很低,却没有请求的意思,似乎潜意识里明了,即使她不开口,顾景痕也会这么做。
经过这许久的折腾,醉柔和顾景痕的脸色都不好看。相比起来醉柔还要好一些,受了五十军杖的顾景痕,因为刚才抱她时太过用力,背部刚刚粘合的伤口已经崩裂,鲜血正在黑色衣襟下悄无声息的流淌。
手中的遗书被烛火点燃,醉柔看着越来越盛又逐渐熄灭的火焰,喃喃道:“弟弟,你没做完的事情,姐姐会帮你完成的。”
顾景痕冷眼看着她,看着她蓦然离开的背影在寒风里瑟索,胜雪白衣任风吹摇,如狂舞的百合。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有任何要求,满足即可,不必向我通报。”顾景痕霜白的唇张合,对九娥发出疲累的命令,而后强忍着痛楚独自离开。
一连几日,王府里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有假装关切的姬妾过来探望,顾景痕也是笑脸相迎,说些甜蜜的话语,又匆忙打发她们回去。其实多年辗转红尘风月,顾景痕又何尝不会觉得腻烦,只是既然已经装到了今天,在最后的日子里,总是不能露了马脚。
醉柔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平时的饮食起居由九娥一人照顾,宁初雨送的丫鬟仆人根本进不了房门半步,除了九娥没人知道醉柔在做些什么。
九娥按照醉柔的吩咐一趟趟进进出出,通过各种渠道找来她需要的毒材水饮。
贺拔家不可以酒杀人的家训早就被她抛在脑后,既然已经到了失无可失的地步,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第三天,顾景痕杖责的伤病好了很多,下地行走已经不至于牵扯着脊背疼痛。华灯初上,顾景痕走过醉柔幽居的小院,看着其中柔和的灯光,脸上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正是化雪的季节,整座宅子里好像更冷了。
顾景痕没有进去探望醉柔,只是跟身旁下人说,快要开春了,记得叫裁缝过去,给新夫人多制两套新衣。
王府里这种琐事自然是用不着顾景痕亲自操心的,下人们见顾景痕对醉柔这般记挂在心,自然也清楚了他的态度,这以后的新宠任谁都要抢着去巴结的。
宁初雨的房间里,暖和的一如春天早就到来。
身着对襟软缎,头缀金莲步摇,宁初雪一身雍容沉静坐在软榻上品茶,举手投足间悠然自得。她算的不错,打顾景痕身体有了起色,第一个要见的人,必然是她宁初雨无疑。
打发了下人出去,顾景痕抬了袍子在对面坐下,两人保持着礼貌而陌生的距离。他的目光如雪原银狼,抹去了平日挂在唇角的笑意,整个人像刚从寒冰里抽出的刃,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