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柔生平第一次走过那道世人向往的赤红宫门,传说皇宫的红是用血染成的,日头长了鲜红就变成令人生畏的暗红。在这里,每一年都有艳如落英的女子带着满心期盼走来,她们幻想着可以俘获天下间最有资本风流和薄情的男子,于是韶华老去,落英熬成了泥浆,千百年来,心愿达成者寥寥无几。
醉柔自认没有那样本事,在一众精心装扮过的小姐中,她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偏偏红花太多太腻,质朴的绿叶才显得格外清新。
得见天颜不是那么令人紧张的事情,至少对醉柔不是,因为她并没有对他们有任何期盼。
即使在这一刻,她还是相信,她的命运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那个最风流的男子高高在上,臃肿装扮下青春不再的太后,一脸庄重平和。醉柔与众高官家的小姐们隔着几丈距离向他们跪拜,整齐的声音化作一连串清丽的吟唱:“愿皇上天福永享,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喜欢看这些花儿一样的笑脸,就好像是看到当年自己初入宫闱时的青涩。走过后宫的刀光剑影,她是唯一的赢家,年华老去,剩下的唯有这份淡定从容。
君主顾沧流也喜欢这些花儿一样的笑脸,他喜欢用这些不染纤尘的青春来彰显他身为帝王的尊贵。榨干她们的年华,成就他的荒淫无为,后宫与他而言,就是一座庞大的私人妓院。
今天是为皇帝的长子顾星沉挑选妃妾,顾沧流与太后传阅了这些女子的生平家世,便逐一挑着问话。
小姐们多是调教过的,回答起来自是落落大方而又小心谨慎,除了音色语调略有不同,说起话来便是同一个腔调,就好像她们长得是同一颗脑子一般。
醉柔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虽然不想被选上,但也不能太显出格开罪了天下间最不能得罪的人。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她便跪在地上,等着上头二位问话。
“这卷上说,你是姬将军家的女儿,可朕听说,姬将军并无妾侍子嗣,你作何解释?”顾沧流沉着嗓子,摆出一副极稳重的模样问。
“民女实为罪臣贺拔空之女,是姬将军不嫌,将民女收做义女。”醉柔低着头回答。
“你就是前阵子协助姬将军擒拿罪臣姜松的女子?”顾沧流复而问道。
醉柔点头,“正是民女。”
顾沧流与太后相视一眼,两人似乎同时做了些决定,而后他道:“听闻你为了接近姜松父子,曾乔装身份,与姜松之子做过一段时日夫妻?”
看来有些事情只要发生过,是怎么都不能回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拿出来提一提。醉柔沉了脸色,依旧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了,她心里猜想着,如自己这般有过不清不白过往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被选上太子妃的。
果不出醉柔所料,顾沧流说醉柔生平颠沛,不宜做太子妃。醉柔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向顾沧流和太后告身。
偏巧不巧,就这莞尔一笑,令顾沧流这老色鬼起了兴趣。醉柔的生母为塞外族人,容貌自然有股外族女子特有的风情。醉柔虽然与母亲长得颇相像,但却失了那份异域风情,只有在这样抬首一瞬时,才会显露出来。
顾沧流生性荒淫,最喜欢各色各样的女子,只是这些年与边关战争连连,塞外已经不会再进贡美女供他玩乐。顾沧流对这一点始终有些遗憾,这又想起来当年贺拔空娶妻的事情曾经轰动一时,便是因为他娶的是位塞外俘虏。
这么说来,醉柔也是有些外族血统了。只这一点就足以在顾沧流心里留下惦记,顾沧流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吩咐了小姐们各自回府,顾沧流第二天就特意把姬佐召进宫里。
这天姬佐还没有回来,醉柔在房里收拾行囊,心想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妙,宅门里头是非多,还不如在醉生阁里活得自在。
而大名鼎鼎的七王爷却不请自来了。下人本说将军不在家,要回了王爷,而后请将军亲自登门拜访,顾景痕便是话都懒得多说,带着九娥直接朝醉柔居的地方寻过去。
听敲门的动静急躁,醉柔心下嘀咕着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而开门的一瞬,便觉得没有什么大事比眼前的情况更悲惨了。
说好了后会无期,顾景痕怎么又出现了。
醉柔没好气的请顾景痕进门,转身打算接着去忙活自己的事。九娥匆匆关了房门,顾景痕随便择了一处坐下,板着山壁一样的脸,拧着眉心问:“你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醉柔蓦然转过身来,不管她现在做什么,总是已经碍不到顾景痕的事了。醉柔看着他,耐着性子道:“王爷突然造访,就是要问民女这些闲事?”
“民女?”顾景痕一声冷笑,换了副嘲风的神采,幽幽地道:“只怕再过几天,你就该自称本宫了。”
“什么意思?”醉柔完全听不懂顾景痕在说什么。
顾景痕摆弄着指缝的扳指,自顾道:“昨日皇兄跟我说了你进宫选太子妃的事情,本王怎么不知道,你何时这样喜欢攀高枝了?”
醉柔不想跟顾景痕解释那么多,毫不客气地说:“你有话直说。”
“看来你还不知道,太子妃你是没选上,不过皇上看上你了,刚好要把迎你进宫和册封的事情交由我来办。”顾景痕话罢便抬起头来直视醉柔的眼睛,一副在劫难逃的模样。
“不可能!”醉柔当然不愿相信顾景痕的话,她刚刚从太子妃的危机里跳出来,怎么可能发生这样喜剧的事情。
顾景痕冷笑着站起来,他走到醉柔身旁,看着她忧虑的神情,不屑地说着:“还有什么不可能,皇兄连封号都为你拟好了,玉宸妃。”
如一记闷雷打下来,醉柔瞬间空白了思绪,只能念念道:“不可能,不会的……”
醉柔边走边退,为什么总有这样多想不到的结局在等着她,为什么她自认为明明可以掌握的事情,每每都要发生这种意料之外却无可反抗的变故。
顾景痕冷冷地看着醉柔,看着她惊慌无措的模样,心里越积越厚的愤怒变成一声声讥讽之词,他说:“你现在这样的反应,是喜出望外还是受宠若惊?”
看着顾景痕的嘴脸,醉柔真是恨不得甩他一个巴掌,只是她不敢,她还剩下一些理智用来权衡地位尊卑。
“够了!你来这里就是说风凉话的吗,那么请你说完马上离开。不管是太子妃也好皇妃也罢,你的野心和企图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只当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也没有必要再管我。”醉柔说着声音便越来越低,她不理解顾景痕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来找她的目的,她只是觉得自己需要静下来,她不想再听那些针扎一般的话语。
“哼!”顾景痕甩下一个鼻音就走了,醉柔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就好像魔障了。
或许就连顾景痕自己都不清楚他迫不及待见醉柔的原因,但是九娥明白。这分明是五年前的事情再次上演,而最巧合的是,当时宁雪扇的封号,也正是“玉宸妃”。
顾景痕的愤怒并不是针对醉柔,只是他积压了多年的怨恨,终于找到途径发泄。
顾景痕回到王府之后,便把自己关了起来,任九娥或者宁初雨怎么劝都不愿与人相见。而另一边的醉柔也独自坐在房中,姬佐多番劝说,也没有起到半分效用。
两个倔强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偏执的事情。他们只是想要躲起来,躲避旁人,更是躲避自己,好像只要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之后的一切都会按照理想的轨迹去发展。
任谁都知道,被皇帝看重了,除了死哪里还有办法逃得掉。
是啊,或许真的只有死了。醉柔这样想着,便解开了窗沿上的长幔。她站在一方小凳上,把长幔的一头穿过顶上横梁,又在底下轻轻地打了个死结。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脸上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就像是守着阳光修剪花枝,弹着曲子静静吟唱。
姬佐在外面看到醉柔站上凳子又抛甩长幔的身影,叫了几声门里不应,便急忙与下人们一起,生生撞开了被醉柔反扣住的房门。
醉柔坐在长幔结成的秋千上摇晃着,看向姬佐的目光里没有波澜。
姬佐急坏了,他还以为醉柔是要悬梁自尽,生怕自己晚进来一秒钟,就失去了眼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醉柔看他急得那番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幽幽地开口解释:“这床幔刚好够长,我便结了个秋千耍。”
醉柔摇晃着,守着门外的阳光笑起来。
就为了这点小事,她怎么可能寻短见呢,连苏妈妈都教过的道理,活着才是最好的,只要活着,就没有拐不过的弯、过不去的砍。
只要活着,命运就还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