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柔想顾景痕身上有伤,现在不适合沐浴,便说会差个伙计过来帮他擦一擦。顾景痕下意识的想要推脱,可他折腾了一晚上,又实在难以适应塞外边关的风沙,想了想却也答应了。
醉柔跛着脚带着男孩出去,叫他先自己玩耍去,自己回房里收拾收拾。可刚推开房门的时候,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探头看了一眼,见是甘心回来了。
醉柔长舒了口气,这根救命稻草终于出现了,她再次跛着脚走过去,在楼梯拐角处,是怕他们谈话的声音叫顾景痕听见了。
甘心打量了醉柔几眼,见她裙袖凌乱,裙摆被撕地实在不像个样子,生以为醉柔昨晚遭了什么难以想象的蹂躏。醉柔白了一脸窘迫的甘心一眼,理了理头发懒懒道:“有惊无险。”
甘心半信半疑着,不过好歹人安全的回来了,也算放了心,这又忽的想起刚才出去找醉柔时打听来的事情,压着嗓音道:“我刚才在外面听说一件事情,似乎是皇上要御驾亲征,正在前往无雁城的路上,你怎么看?”
醉柔张了张口,这也才知道顾景痕的来意,沉沉出了口气,想说顾景痕其实已经提前到了。醉柔心里正琢磨着这事情怎么开口,才不至于叫甘心太过激动,男孩忽然冒出个头来,拉了拉甘心的衣裳,道:“你来,我同你讲件事情。”
甘心看男孩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扫了扫一身狼狈的醉柔,抬手在她鬓角扯了一把,道:“你这面具都松了,先去换身衣裳。”
醉柔抬手挡住自己的鬓发,刚才想说的事情压进肚子里,低头看自己现在的行头确实不大正经,加上昨晚彻夜未归,着实容易叫人想入非非,还是趁着伙计们没有发现,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是。
醉柔回房后,男孩把甘心拉到一个角落,瞧了眼顾景痕住下的房间,眨巴着眼睛道:“娘亲方才是同个男子一起回来的。”
“嗯?”甘心顺着男孩的眼神看过去,想想醉柔那副狼狈的样子,又是同名男子一起回来,着实忧心不已。甘心急忙蹲下来,问男孩:“然后呢?那男子有没有对你娘怎么样?”
男孩摇摇头,忽而又闪起目光来,说:“不过我瞧着他看娘亲的眼神很不一般,甘心爹爹,你要小心了。”
甘心皱起眉头定定看了顾景痕的房门一眼,转头拍拍男孩的小脑瓜,很严肃地夸道:“乖儿子!”
男孩随后又将那人想沐浴的事情告诉甘心,甘心捏了捏下巴,笑眯眯地领着男孩下楼了。
醉柔在房中从脸上撕下薄薄一层人皮面具,又取了盆子将指甲里的毒液化开,仔细梳理了一番。换了衣裳,挂上面纱,醉柔对着镜子在手背细细涂抹着白色的膏体,目光扫向昏黄的铜镜,恍惚间从镜中看到一身玄黄衣裳的影子。
醉柔摇了摇头,摒弃那些回忆和幻想,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乒乓的声响,像是有人打起来了。
醉柔随手找了跟棍子做拐杖,艰难地移动到门前,推开房门时,正瞧见男孩拉着甘心凑过来看热闹。
醉柔只怕是隔壁的顾景痕有危险,跳出门来,顺手便推开顾景痕的房门,见榻上顾景痕****着上身,正将店里一名伙计压在身下,场面实在难以入目。
而伙计和顾景痕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那伙计是被吓的,顾景痕则是愤愤的模样。看到门外站着的醉柔,顾景痕急忙坐起身子,随手****件玄色衣裳披在身上。
醉柔起先也傻了眼,她实在想不到,六年不见,顾景痕竟然有男风这么个癖好了?不过耳畔传来小男孩嗤嗤的笑声,再瞧瞧刚才被压在榻上,这会正蹑手蹑脚朝门外逃的伙计,才反应过来这是甘心做的好事。
醉柔实在是浑浑噩噩安稳了太久,平日里对店里的伙计都不大关心,印象中好像是曾听说这小伙计是个断袖。而甘心故意找这么个断袖来给顾景痕擦身子,其意图非常明显。
场面尴尬非常,醉柔和顾景痕的尴尬不言可喻,小男孩不谙世事丝毫不觉得尴尬,甘心则是狠狠冒了一层额汗。
娘唉,这个登徒浪子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不是当今天子——顾景痕吗。
甘心曾经想过与顾景痕重逢的画面,但他委实想不到是这么凌乱个场面。他三两步蹿到醉柔身旁,又是上下一番打量,想到醉柔回来时衣裳破乱不堪,脱口道:“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醉柔本想张口缓和下尴尬的气氛,甘心此言一出,便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她甩开甘心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挤眉弄眼地说:“说什么呢,便是这位客官昨晚救了我。”
昨晚?甘心又翻起一阵紧张,这么说醉柔昨晚和顾景痕呆了一整夜?紧张之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景痕,是若无其事的走上去打个招呼,还是像醉柔一样装成陌生人。
甘心正是踌躇,房中的顾景痕清了清嗓子,目光着实耐人寻味。
那挨打的断袖红着眼睛跑出来,唇边登时泛起一片淤青,抱着小男孩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道:“甘霖少爷,您要给小的做主啊,他,他轻薄我……”
醉柔觉得自己的舌头又往喉咙里滑了半寸,要说顾景痕欺负他有那么点可信,可这轻薄——什么时候轻薄和暴力已经是一码子事了?
显然伙计的这番哭诉都是甘心安排的,那也是在甘心不知道房里的人是顾景痕的情况下。甘心现在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与醉柔相对抽了抽眼皮,醉柔大致理解了甘心眼神里的意思,多半是在问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还是顾景痕大方一些,他坐在榻上愣了半晌,目光从门外几人身上依次扫过,拱手笑道:“误会,便是误会一场。”
顾景痕说着就迈开大步走了过来,那被顾景痕打了的伙计急忙躲到小男孩身后,而男孩努力抬头挺胸破有副小男子汉的模样,眨眨眼对甘心道:“爹爹,揍他!”
“这孩子叫甘霖?”顾景痕看着小男孩,问得却好像是两步外神色窘迫的甘心和醉柔两人。
醉柔颤着睫毛望了眼天,咽了口唾沫,如实道:“确是犬子名讳。”
顾景痕淡淡一笑,将目光转了过来,看着护在醉柔面前的甘心,挂着谦和的笑容拱手道:“这位便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了罢,在下寻音,失敬。”
甘心想了想,他觉得天下间实在不可能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那么这个寻音多半是顾景痕出来跑江湖的假名。既然顾景痕不愿相认,或者是真的不认得自己,甘心大也不必做贼心虚似的紧张,循着那份礼貌,也拱起手来简短回道:“甘心。”
被甘心掩在身后的醉柔瞧着场面是控制住了,便解围道:“是伙计手脚笨拙,惊了这位客官,还请莫要见怪。”
顾景痕善意地点了点头,道:“寻音不知夫人已为人妻母,昨夜多有冒犯,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枉甘心聪明一世,现在这个场面也着实迷蒙不已,从顾景痕的话里,他大概琢磨出个轮廓,似乎是眼前的人唤作寻音,且他以为自己是醉柔的丈夫,而甘霖是他们的儿子。
这样甚好,甚好。
醉柔哑口不知如何回答,甘心想想早上在醉柔房门外发现的寐香,又想想醉柔说这个寻音救了自己,随即道:“昨夜内人遭险,还要多谢先生仗义出手,江湖儿女莫要拘泥于小节,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顾景痕淡笑,没顾得上关门,转身朝房里走去。恍惚间,醉柔在他的背影中看出一丝落寞来。
甘心帮顾景痕关紧房门,又打发了甘霖和断袖伙计下去,急忙扶着醉柔进屋,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醉柔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觉得这面纱实在碍事,便随手摘了下来丢在桌旁,一道狰狞伤疤横亘于侧脸。她喝了口茶水,懒懒道:“你看到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吧。”
甘心琢磨着绝对不是那么回事,世上绝没有那样相似的一张脸,便是技艺最高超的面具师傅也造不出来。再加上完全相同的声音,甘心认定那寻音必然是顾景痕无疑。
“你说他真的能把那些都忘了?”如果顾景痕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的话,那他刚才的表现就是忘忧蛊的原因了。
醉柔掐着手里的杯子翻来覆去转了几圈,回答道:“想是吧,不是连你都不认得了?”
甘心还是觉得不甚可信,复问:“那忘忧蛊究竟能忘到什么地步?”
“不知道,你试试?”醉柔斜眼瞄着甘心。
甘心叹气摇头,“若是师父还在世,或许能知道一二。”
两人皆是沉默着,半晌甘心抬起头来,含着份苦涩问醉柔:“他若是真的忘了,你打算怎么办?”
醉柔没有回答他,她也没有想过该怎么办,反正顾景痕迟早是会离开的,那便只能当做他从来就没有来过。醉柔想,只要他走了,一切就应该按照之前所设想的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如今他们这份紧张,待风云过后尘埃落定时,也不过庸人自扰吧。
而甘心并不认同醉柔的观点,就像他不认同醉柔平日里装出来的淡然,这多年来他们虽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关于顾景痕和他的一切,却不代表那一切真的已化作云烟从眼前消逝。
比如甘霖。
当年醉柔在从皇城逃往无雁城的路上,忽然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从未流露过半分想要斩断这份牵连的想法。她可以以爱这个孩子为理由,也可以说是用它来弥补失去眠儿的痛苦,但甘心和苏妈妈看在眼里的是,她确确实实舍不得,舍不得与顾景痕这最后一份牵连。
这个孩子之所以叫甘霖,绝不是为了随甘心的姓,即使是连甘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甘霖取的是雨泽的意思,实在是因大漠鲜少落雨,而许下的一个小小愿望罢了。
不过甘心对这个名字甚为满意,如他所说,这样听上去比较像是父子。平日里苏妈妈逼着甘心去相亲的时候,他便也是呆着甘霖一起去,扼杀掉那些看着自己顺眼的姑娘的小期许。
“他忘了,那么,你呢?”甘心蓦地问醉柔。
醉柔抬起头来,“我?”她浅笑,目光斜斜望向窗外昏黄的天地,“已然是过去了。”
甘心看着醉柔脸上那道斑驳的伤疤,似笑非笑地问她,“这道疤痕又作何解释,师父临终前把酒医的技艺都传授与你,你明明有消除它的方法。留着它,是为了提醒他曾对你的伤害吗?”
醉柔没有回答甘心,她知道自己欺骗不了他,就像她已经没有能力和心力欺骗自己。一切,如覆了灰尘的信笺,经年后字句依旧,浓墨却已经晕开灰白。
如何能做到不痛不痒,只要学会不期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