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痕努力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确实没有想过那箭上有毒,可即便知道有毒,他依然要冒险一试。
又是一出往事重现,顾景痕撑在地上的手掌指节分明,一培黄土已经从指缝间冒出来,可见他这支撑的力道有多大。醉柔无暇顾及这么多的细节,只是有曾经的教训在,她依然谨慎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下手可够狠的,几乎是招招致命。
确定不会有人再突然醒过来暗箭伤人后,醉柔从麻袋里把自己挪出来,扶着顾景痕一侧的肩膀,忍不住摇了两摇,掩不住地焦急道:“喂,你不会死吧?”
顾景痕拧着眉心抬眼看她,神色极是痛苦,却又很认真地问:“你盼着我死?”
醉柔不想再继续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也不打算回答顾景痕的问题,她若是说不想他死,难免顾景痕会接着问句为什么,而她的回答只能是因为你救了我一命。其实这个回答实在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醉柔私以为这个回答委实太过苍白了。
举目四望,这次却没有在皇城时那样好运了,他们没有马匹,附近也没有人烟。幸而今夜风沙不大,一侧的黑树林中细碎的叶浪翻滚,周围尽是草木不生的低矮山丘。
从胡人的尸体中挑选了一柄尚算趁手且确定无毒的短刀,醉柔将顾景痕拉起来,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好在顾景痕实在也算不得非常重,这样搀着他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又幸而乌合山一带醉柔尚算熟悉,这里曾经为贺拔空练兵的场所,主要的训练士卒一些野外生存技能之类的,醉柔也曾经跟着走过一遭。
不过这山上的野兽和贼匪着实是个障碍,而夜晚正是他们群体出没的大好时机,她寻着年幼时的记忆,披着不算皎白的明月在林中穿行,终于找到当年贺拔空留下的房舍。
顾景痕的脸色比刚中箭时要强出一些,这样看来那箭上所淬之毒并不是要人性命的,多半是打猎时对付野兽令它们暂时丧失行动能力而已。好歹顾景痕是个人,中了这种毒总能消化几分,才不至于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推开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木门,这房屋不过是当年练兵时的临时住所,搭建得甚为粗陋,醉柔本以为多年未曾修缮,这房子应该塌了才对。而如今,这房子不但没塌,就连藏在床板地下的老酒都安然无恙。
取了老酒的封头,醉柔把顾景痕安置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此时此地着实已经找不到热水和棉布,她也只能粗粗帮他处理一番。
顾景痕貌似已经昏睡过去,醉柔将他臂上的衣料撕开小小一块,想来他怎么也算是微服出巡的皇帝,若是太过衣衫不整也不太好看。依然是过去的老办法,先用酒将伤口仔仔细细擦了个净,而后便咬着牙去割箭头附近的皮肉。
这一番切割令醉柔大汗淋漓,这件事情她实在是不希望再做第三次了。而顾景痕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疼痛中安睡,他握紧拳头,神情比吃了最苦的苦柚还难看,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哼过一声。
而这次拔箭显然没有上次做的那般顺手,主要是因为她指甲里嵌了毒,总要小心避着不让指甲碰到顾景痕的伤口。
醉柔撕了自己大片裙角,一层层将伤口处包扎起来,看着丢在地上沾满红血的箭,醉柔狠狠地舒了口气,似乎经历了比顾景痕还要难捱的痛苦。
而更痛苦的则是要面对回忆的挑战。
坐在床沿上,她有一种想帮顾景痕盖被子的冲动,但又反应过来这里不可能有被子,犹豫再三,感觉实在需要做点什么,便伸手帮他紧紧了衣裳。
顾景痕便也抓住这么个契机,明明闭目安然躺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却突然抬了起来,用力抓住醉柔的手腕,虚着眼睛只看向她,什么也不说。
醉柔被这力量擒住很自然地愣了一瞬,随后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掰顾景痕的手掌,意料之内地掰不动。
“公子,我不过帮你拔了支箭,你不会是想以身相许把。”醉柔在心里头百转千回想了许多托辞,最后决定采取以进为退的手段,她自认为如果是醉柔面对顾景痕,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顾景痕确实松手了,惨淡一笑,道:“我亦救你一命,算作扯平。”
相对无言。
面对顾景痕,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要说是面对一个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顾景痕。而她,也不太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他。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到一命带着面纱的女子,”顾景痕望着房顶,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醉柔静静地看着他,有一种想听他把话说完的感觉,却也想不通这种感觉的因由。不过这些年的生活,她已然看开了许多事情,凡事只要抱着最单纯的想法去做,也不必费脑筋去想想不通的事情。
顾景痕将目光挪到醉柔脸上,似笑非笑地继续道:“她就像你现在这般看着我。”
醉柔急忙收了目光,心里琢磨着如果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此情此景时,应该作何反应。而那句假作娇羞的“失礼”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顾景痕又道:“那个梦里我和她好像贴的很近,又好像距离很远……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总是感觉她在某处等着我,等我把她从人海里翻出来。”
醉柔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很想找个别的话题让顾景痕不要再说下去,可顾景痕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自顾自地在说。
“每次梦醒,就好像忘了些东西,心里被抽掉一块,变成怎么都填不起的空白,而那份空白似乎又很重要。”说着,顾景痕的目光闪了闪,他问正在出神的醉柔:“你忘过吗,很重要的东西?”
醉柔干笑,回答:“既然忘了又怎么可能知道是忘了……”
“我这次来边关,就是想试着再寻一寻她。”顾景痕笑得怆然。
“哦,”醉柔低低应了一声,禁不住问出口来,“那你寻到她了吗?”
顾景痕苦涩轻笑,道:“或许寻到了。”
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像是一片禁锢的涟漪碎开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对她说一句对不起。”顾景痕的目光瞟向一旁,似是因为愧疚而不敢直视。
醉柔欣慰地笑着,安慰道:“我想,若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她或许也已经感受到了。”
顾景痕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眼对视又点开数道涟漪,一圈一圈荡地人心神混乱。醉柔觉得自己可能说的太多了,她始终是不愿顾景痕认出自己的。
“相逢一场,便叫公子看看我的真面吧。”醉柔说着便抬手除掉面纱,露出一张清晰的面容来。此举无非是要打消顾景痕的猜疑,若是他没有忘记自己,那么总能看出这是一张与贺拔醉柔截然不同的脸。
这做人皮面具的手艺也是托了顾景痕的福才练出来的,那时候他们从皇城迁往边关时,身旁总不时会有官兵追堵,几人只能在途中不停地变换新的容貌,才终于彻底摆脱掉顾景痕手下的夜枭探子。
顾景痕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而后敛目轻笑,目光落在醉柔的手上,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梦里的那个人不会涂抹这样浓艳的指甲。”
醉柔看了眼自己因为淬毒而染的鲜红的指甲,悄悄叹了口气。
既然打消了顾景痕的猜疑,醉柔便再次挂好面纱。这人皮面具虽然能暂时将人掩装成另一个模样,但着实是有些破绽的,比如在做比较大的表情时,面具下出现的效果就会很僵硬,为了不让顾景痕发现这一点,自然是把这张假脸也遮起来比较稳妥。
顾景痕将自己的身子提起来一些,笑着问道:“苏姑娘,你生的这般好看,为什么要以面纱示人呢?”
醉柔眨巴两下眼睛决定避开顾景痕的问题,讪讪道:“哪里是什么姑娘啊,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你与他们一同叫我声老板娘也是可以的。”
“哦,好,苏老板娘。”不得不说,顾景痕这几年变得比过去懂礼貌了——但也更执着了,“在下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以轻纱示人?”
“因为我是个寡妇。”醉柔庆幸给自己找到了个这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顾景痕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的耐看,他道:“那也当是个俏寡妇。”
“呵呵呵……”醉柔干笑着,琢磨顾景痕一时半会还不能动,见过他君临天下时风采的人,如果看到这位帝王躺在这么破烂的小屋里,面上毫无血色,衣裳在穿越树林的时候还被勾破几个洞,着实都会于心不忍的。
“这箭上的毒虽然不伤性命,但也需休养一阵才能活动,我先去找些水和野果来,好助你体内的毒素早些排净。”醉柔觉得不能再和顾景痕这么呆下去了,急忙找了个非常稳妥的理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