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醉柔只是觉得这背影实在熟悉,那抓自己的力道虽然粗暴急躁了点,也委实像是在哪里感受过。这与心宽体胖的人相处时间久了,人确实容易变得神经粗大,醉柔今天就莫名其妙地粗了一回。
直到身前的男子张口说话,她才猛然意识到那种熟悉是从何而来。
醉柔当下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心蓦地咯噔一下,她想哪怕是自己认错人了,也得先避开这份熟悉不可。可是自己的一只手臂还被身前男子反手拉着,她挣了两挣,却没能挣开。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质女子,你们胡部的人果然都是这般蛮横的吗?”此言像是训斥,但口气淡漠实在听不出有愤怒的意思。
是了,一定没错了,这份不喜形于色的姿态,这样冰冷淡漠的口气,她花了六年的时间还是没能忘掉,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
天杀的顾景痕,不好好的在皇宫里做皇帝,跑到这****之地干什么?
好歹彼时的醉柔已然过尽千帆,早不是当年容易惊慌的小丫头,她及时就做出最理智的决定,无论如何,要装成不认识眼前的人。
反正,或许他也已经不认识她了。
那被换做世子的华服男子确实是胡族的人,这番乔装打扮只因听说定安国皇帝要御驾亲征,一举将这多年没完没了的战事了结掉。这位胡族世子空有高名,在部族里实在不曾有过任何作为,这才自作主张想探探虚实,打算领份功劳回去。
胡族世子见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下眼前的顾景痕,身旁一名护卫齐齐紧张起来,抽了刀子便朝顾景痕劈砍过来。
顾景痕这几年功夫着实进步不小,怕是与甘心打起来也能拼个不相上下。醉柔依然被顾景痕拉在手里,只感觉他的身子三晃两摇,只凭着手中一柄折扇,生生就击得几人无从招架。
胡族打架没什么太灵巧的招式,多是直砍直劈,又因为位置处于角落,实在没有太好的退路,加上宿风客栈里会些拳脚的伙计也纷纷加入进来,直被逼的进退无门。
胡族世子无奈之下,只得暂时认栽,灰头土脸地带着护卫跑了。
顾景痕却也没有追的意思,转身时松开拉着醉柔的手臂,笑容一如往日的柔和,“方才可吓着你了?”
醉柔在心里嘀咕着,那几个胡族的人确实吓不着她,这地方****得很,借故寻事的大有人在,她早就习惯了,道是眼前的人着实吓坏了自己。
醉柔急忙后退两步,因有轻纱遮面旁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才能继续装出处变不惊地模样,大方笑颜道:“多谢公子相助。”
顾景痕有些失望的神色,随后拱了拱扇子算作回礼。两人就这么滞了半晌,伙计们处理了方才打架时打翻的桌椅狼藉,便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
醉柔本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可见顾景痕就这样直直的瞧着自己,那目光十分耐人寻味,但她寻味了半天也没寻出个准确的味道来,只得忍着慌乱垂眼问道:“公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哦,”顾景痕微笑,熟悉的轮廓又增了几分岁月留下的硬朗,映在醉柔眼中极不真切。他淡淡道:“在下失礼了,只是觉得姑娘像极了一位故人。”
醉柔的心又颤了一瞬,顾景痕这声姑娘却实在是不太受用,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将自己定位成一名寡妇,且周围人多称呼她一声老板娘。既然顾景痕这么说,必然也是没认出自己来,她捏着嗓子试图变换一种嗓音,回说道:“天下之大,形色相像之人在所多有,公子不必多礼。”
顾景痕拧着眉心斟酌一番,忽而抬眼道:“姑娘喉头不适?”
醉柔暗暗咬着嘴唇,很努力地在眉眼挤出一副笑容来,摆摆手说“没什么”,正打算再次开溜时,顾景痕又正色道:“在下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在醉柔的印象里,顾景痕确实不是个第一次见面就追着问姑娘名字的人,虽然他以前做公子痕的时候或许也这样过,不过当了皇帝的人,总该稳重一些才是。莫不是喝了忘忧蛊,连脾性也改了?
“苏遇,随遇而安的遇。”醉柔现在也不敢确定顾景痕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忘了,又或者究竟能忘到什么程度,毕竟那忘忧蛊她自己并没有喝过,也不会有喝过的人来讲解一下。她想如果顾景痕对贺拔醉柔实在还有点印象,那自己装成另一个人,总是妥帖一些的。
“呃……”顾景痕垂眼思忖一瞬,又道:“何不说是不期而遇的遇。”
醉柔干笑两声,目光简直居无定所,却又不太敢去看眼前的人,甘心说眼睛是最容易暴露想法的,这话不错。
醉柔想了想,实在不能再和顾景痕有过多的接触,为今之计还是让他赶快离开微妙。闪了闪目光,醉柔憋出一句想抽自己耳刮子的话,“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于是顾景痕不负众望,敲了把手里的折扇,道:“住店。”
身为老板娘,醉柔平日里实在不用亲自出来招呼客人,因此想了又想,实在没想起来诸如“本店今日客满,您可以出门左拐去某某客栈看看”之类的话来。顾景痕也不与她啰嗦,径直走到柜台,对伙计道:“一间上房。”
醉柔急忙跟上去,伙计正在翻手里的册子帮顾景痕安排房间,正抬头要说话时才看见醉柔抽着眼皮在对他使眼色。伙计很有眼色地装出为难的模样,对顾景痕说:“客官来的不巧,今日没有上房了。”
醉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半截。
“不过楼上还有间套房,装饰奢华等级绝对在上房之上,客官若是方便的话……”伙计显然没能领会醉柔抽半天眼皮的意思,只以为醉柔是想套顾景痕腰包里的银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就要这间了。”顾景痕随手丢下一条银串子,又补充道:“是常住。”
伙计急忙收了银子,哈着腰带着顾景痕上楼,直引到最顶角的位置,开了那所谓上上房的房门。醉柔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藏在拐角猫了几眼,好巧不巧,这伙计给顾景痕引的房间,正巧在自己卧房隔壁。
顾景痕进房以后,伙计笑眯眯地走到拐角,险些被醉柔吓了一跳。
醉柔不是苏妈妈,可此刻她真想学学苏妈妈的架势,拧上这伙计的耳朵教训一通。好歹她是忍住了,摆出高高在上的老板娘姿态,问那伙计道:“你是不是没看懂我什么意思?”
“看懂了啊。”伙计挂着甘心式笑容,回答道:“平常甘掌柜的碰见有钱的主,都是这么个眼神,没想到是跟老板娘您学的啊。”
醉柔觉得胸口忽然闷了好大一团气,她挥挥手吩咐伙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而后倚着楼梯的扶手望了望天,又想起顾景痕那句“常住”,不知道自己要在这提心吊胆中过多久。
现在醉柔唯一能指望的救命稻草就是甘心了,可黄昏已经昏了这么久,他却还是没有回来。醉柔心里琢磨着,莫不是甘心这回真的和哪家姑娘对上眼了?
那说来也算是桩好事。
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甘心现在回来了,凭顾景痕的身份甘心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而醉柔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地装,不让他看出来自己是个和尚。
顾景痕自从进了那上上房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醉柔破天荒地在外头守到食客散尽,见甘心归来遥遥无期,也只能硬着头皮摸回房间里。
在做这个决定之前,醉柔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直到后来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做贼心虚而已,如今她蒙着面纱,顾景痕又服了忘忧蛊,根本不可能认得自己。
这么想着,醉柔就大大方方地上了楼,大大方方的准备去推自己的房门。
“苏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