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痕看着心爱的女子义无反顾的离去,在她与他擦身的那一瞬,无可避免的看到她脸上那道新鲜凛冽的伤疤,那是他为她留下的。
醉柔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对她而言只是结束了一件终将结束的事情,这片皇城宫阙已经再没有留下的必要。而那个曾盼望厮守一生的男人,直至现在已然无所谓爱恨,没有留恋不舍和犹豫,像一台散了戏。
醉柔离开的第二天,宁贵妃被赐一匹白绫缢死永熙宫,俞太后被削去太后头衔,从此幽居程和堂,老太后搬出陌院代掌后宫大权。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后宫发生一次大刀阔斧的变革,却只有栖雁阁的文言等人异常平静。
老太后顺着顾景痕的心思,没有给他们安排新的差事,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好栖雁阁,等待他们的主子回来。尽管这件事情看起来这般遥遥无期。
第三日,醉生阁被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苏妈妈掐着腰出来讲了番道理,见顾景痕态度坚定,非要见到醉柔不可,便也只能悻悻地放弃。
就是在最****的年代里,醉生阁也从来没有过停业这么一回事,苏妈妈对顾景痕耽误自己做买卖气愤不已,但当初甩皇帝巴掌的气势被这些卫兵吓得魂飞魄散。
醉微居里,醉柔捧着一盏清茶斜斜倚在窗前,目光随风眺望北方,似能看到缱绻风沙伴随盛夏的燥风而来,那是一种怎样无从发泄又不可能回避的烦闷。她深吸一口气,饮下半盏凉茶,看着推门而入的甘心,淡然勾起一抹柔和。
“已经围了三天,你还是不肯见他?”甘心跨腿坐下,颇为无奈的口气。
天色渐晚,醉柔起身关了窗户,将潮湿的热风挡在窗外,她徐徐转身坐在甘心对面,从袖管中摸出两只小瓷瓶子,漫不经心的地把玩着,道:“有什么必要呢?他要见我无非是心中有愧,而我既已不怨他,且这份愧意已然明了,便是多说无益了。”
“你不怨他?”甘心颔首摇头兀自轻笑,挑着眉道:“我不相信。”
醉柔闷哼一声,似在思索什么,而后将手中的一只瓷瓶推给甘心,道:“我也不信,但总会过去的,他志在高堂,我意欲漂泊,强拧在一起总归是要委屈了一个。与其打一个难解难断的死结,倒不如用些自欺欺人的手段将它了结。”
甘心执起一指高的瓷瓶在手指间翻覆辗了两转圈,微微蹙眉,半晌才似想起什么,恍然道:“这是忘忧蛊?你要让他服下忘忧蛊,你开什么玩笑,他是一国之君!”
醉柔投去不置可否的笑容,打开自己手中的一只瓷瓶在鼻前嗅了两嗅,一股甘醇酒香和着雨林里的潮湿味道,便是坐在对面的甘心闻到溢来的味道都不觉升起一阵爽心之感。醉柔道:“放心,忘忧蛊不会令人失忆,不过是逐渐淡忘最牵肠的记忆,与这些记忆无关的,一分都不会流失。”
甘心还是不太相信,复而问:“你又如何知道他最牵肠的记忆是什么?”
醉柔笑,“若他记忆里的是我,忘了便好,若不是我,就更无所谓了。”
甘心拿着瓷瓶与一脸倦容的顾景痕匆匆见过一面,将忘忧蛊的药效悉数道与顾景痕听,顾景痕收下瓷瓶神色犹疑。在甘心看来,这种自欺欺人的了结方式始终是醉柔一个人的决定,顾景痕要不要接受这个决定不是他应该试图左右的事情。
甘心没有等顾景痕给出答复,每个人都有想要忘记或者格外珍惜的记忆,也有既想忘记又格外珍惜的,即使当忘记变得轻而易举,珍惜已然鞭长莫及时,这依然是个足够艰难的选择。
回到醉微居时,醉柔正持着手中的瓷瓶,将其中的水饮一滴不漏地浇在一丛绿植的泥土中,甘心在身后看着她没有半分要回避自己的意思,兀自勾出一抹酸涩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顾景痕带着亲卫离开,被围堵了整整三日的香安街重新归于平静。苏妈妈并没有迫切开张营业,守着一叠账本细细计算这几日的亏损。
定安国景皇二年九月,权臣宁仁龙获罪,心鸾殿正式迎来它的第一位主人——翠银轩静妃加冕为后。年轻有为的帝王在朝堂乃至整片疆土上下,做出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正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好光景。
醉柔终于心愿达成,历时三月辗转到达边关,定安国土与大漠胡族相接壤的最繁荣的一座古城——无雁城。
到达无雁城之后,醉柔与甘心母子商量着如何在这里安居乐业,苏妈妈的意思是接着做她的老本行,但这片动荡的土地常年受战事纷扰,生活于此地的人委实没有皇都的市民那般懂得安乐享受。
醉柔与甘心一致驳回了苏妈妈的建议,思量来去决定开家客栈,无雁城位于两国交界,多有商贾途径,开客栈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约忽忽六年过去,除了每年定安国的大军都会与胡族在无雁城以北打上几场无关痛痒输赢的仗,其间简直没有任何值得茶余饭后品嚼的事情,而醉柔对这些毫无缘由的战争已然习以为常。
唯独苏妈妈受不了这边关风沙中的平淡,自立门户干起了牵姻扯缘的媒婆行当,而她最大的一桩心事却迟迟为能得到落实,那便是甘心的终身大事。
这一日甘心再次抵不过苏妈妈的逼迫悻悻地去敷衍与某位小姐相亲的事宜,醉柔百无聊赖地独自坐镇宿风客栈,黄昏十分,上下忙碌非常。
“世子,听说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只可惜常年以面纱世人。”宿风客栈大堂北角,一名中土人士打扮的男子对上手穿青白袍子的男子道。
这穿青白袍子被唤作世子之人一身行头极尽奢华,戴一顶压扣圆帽眉目粗狂,虽是公子打扮,动作倒算不上文雅。抿一口杯中的佳酿,男子一条腿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眼瞟向下手说话之人,道:“听说中原女子向来自矜,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不轻易抛头露面,时时蒙着面纱的,可是美的见不得人了?”
下手的道:“据说这女子身旁有名俊俏男子,但凡有好事的硬除下面纱看了那女子样貌,便会被那俊俏公子剜去双眼。这事情在这一带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上手华服男子笑得张狂,道:“我道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看一眼竟要以双眼为代价。”
华服男子说着从衣襟里摸出只灰色囊袋,解开抽绳置于桌上菜肴前,囊袋里爬出一只八脚黑虫,约有半指长短,身形混圆表皮粗糙,片刻就藏进盘上的卤肉中,八足齐齐挪动,看上去着实可怖乃至令人作呕。
待华服男子布下黑虫,下手另一人急忙看懂华服男子的意图,双手按上腹部,发出一声夸张的呻吟:“哎哟……”
华服男子对手下的行为非常满意,掩下得意的神色,抬手招来伙计,高声道:“你们给我们吃了什么东西!”
伙计也不是没见过找事的,打量了那华服男子的行头,考虑到今日甘心老板不在,急忙讪笑着赔起不是来,又顺着华服男子的问题,将桌上的菜肴挨个报了遍名字。
“废话!”下手另一人猛拍一把桌子忽的站起来,黑色长袍下藏不住的健硕肌肉隐隐抽动,做出唬人的架势,又道:“我兄弟吃了你们的菜就腹痛难忍,今日你们若是不拿个说法出来,大爷掀了你的店!”
伙计陪着笑,忙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门外正走进来一名束墨蓝发带着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而后择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醉柔听到动静,掀了帘子从后堂走过来,步履与几年前多有改变,道是多了几分苏妈妈的风韵。轻纱上是一双浓黑的眼睛,细细长长弯出成熟从容的笑意,醉柔挽着手中绣着蜀葵的绢子,以眼神吩咐伙计先下去,这里的事情由她处理。
华服男子细细打量醉柔的模样,尚算漂亮的眉目,样式简单规矩的素色衣裳包裹着窈窕身躯,确实是中原女子特有的味道。
华服男子尚算客气地起身走过来,端着那放了黑虫的盘子递到醉柔面前,道:“我手下的就是吃了这盘菜,就开始腹痛了,劳烦老板娘看看仔细,这菜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哦?”轻纱下醉柔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没有疑问的意思,她接过华服男子手中的盘子,却听男子在自己耳际悄悄吹了个哨音。
华服男子原本的想法是,这黑色蚀沙虫模样恐怖,听到哨声从肉里爬出来,但凡女子没有不会受惊害怕的。待醉柔受惊失态时,他便可以假作接她一把,趁机揩油顺便一睹面纱下的芳容。
醉柔确实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在盘中瞧了几眼,蚀沙虫八足齐动从盘地翻上来,一身粗糙的皮肉蹭得油亮亮的。
“原来是蚀沙虫,”醉柔处变不惊,招来附近正擦桌子的伙计,吩咐道:“把这玩意好生收起来,顺便问问厨房里头,区区几两银子的菜色,竟还赔上这样名贵的一条虫子,不想干了么?”
华服男子见醉柔竟然不为所动,且还正大光明地讹走自己一条蚀沙虫,心里着实有些恼火,对醉柔的兴趣自然又增了几分。
醉柔打发了伙计下去,才转眼看向华服男子,欠了个身道:“确实是小店不周,这便去给几位补两道好菜,还请客官莫要见怪。”
“站住!”华服男子见醉柔欲转身离去,抬起一只手臂阻住去路,发出个不可一世的鼻音,道:“我手下的吃坏了肚子,你补两道菜就算了?”
那蚀沙虫可是大漠里的宝贝,醉柔自然知道不会有人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讹诈几个药钱。醉柔煞有其事地打量了那叫嚷着腹痛之人几眼,笑得极是坦诚大方,她道:“这位客官腹痛与本店实在无关。道是听说无雁城这一代最近在闹犬疫,发作时正是这位客官现在的症状,不过这犬疫多在犬类之间传染,这位客官最近怕是接触过犬类粪便?”
醉柔说着又弯起眼眉瞟了华服男子一眼,便不打算与他们继续纠缠。
那装腹痛的手下登时恼怒,抽起搁在桌旁的弯刀,三两步欲跳到醉柔面前,一边跳一边高声道:“你敢辱骂我等,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醉柔正暗自忧心,这甘心好巧不巧偏偏今天出去相亲,若是回来瞧见客栈被砸了,不知会怎么数落自己没用。
正这么漫无边际的琢磨着,手臂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道,一个身影蓦地出现,一把将醉柔拉到身后。醉柔定神去看那男子的背影,墨蓝发带玄色衣裳,侧身时露出手中展开的折扇,扇面上绘着飘雪的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