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将一只爬在脸上的滑腻腻的山蚂蟥扯掉,压低嗓门道:“诗就是用凝练的语言、充沛的情感以及丰富的现象,来高度集中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的感情的一种文学体裁。四叔你懂了吗?”
四叔茫然地摇摇脑壳,不好意思道:“嘿嘿,还是不晓得。我等山里人,只晓得下地种阳春上山打野味,哪里懂得什么诗咯?”
志摩心知三个屠夫说猪,三个秀才说书,各行讲各行的事,也难怪四叔不懂。于是笑道:“那山歌总晓得唱吧,山歌就跟诗差不多。”
四叔眼睛一亮,嘿嘿笑道:“晓得唱呢,我等山里人都是唱着山歌长大的。”说完,用喑哑的嗓子轻轻哼唱道:
“莫道杨梅不是果,
莫道山歌不是歌,
文章对子秀才写,
穷人快活唱山歌。
唱得好来唱得乖,
唱得桃花朵朵开,
十朵桃花开九朵,
还有一朵等郎来。
郎是天上一条龙,
妹是地上花一蓬,
龙不翻身不落雨,
雨不浇花花不红……”
志摩自到桃花坪后,有空时就喜欢在民间采风,已记下了一大本民歌。心道这支山歌真挚朴实,可惜没有纸笔,不然把它记下来多好。待赶跑鬼子后,一定要发恨念书考上北大,从这些民间山歌里吸取艺术营养,也成为徐志摩那样的大诗人。
在密密的树林里,他正这般遐想的时候,忽闻得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人关切地问道:“志摩,紧不紧张?”
一听声音,原来是孟章来了。志摩道:“才不紧张呢。队长总喜欢门缝里看人,我前些天不也用火枪打了一只兔子吗?”
前几天志摩与几名队员上山巡逻,正好一只野兔从茅草里窜出来,见了人惊得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被他眼疾手快一枪打中了。便得意洋洋将兔子挑在枪尖上,在村子里绕了一大圈,逢人就讲他打兔子的故事。
孟章嘱咐道:“打鬼子可不比打兔子,等下打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听从四叔的招呼。”又扭头冲四叔笑道:“四叔等下要招呼好志摩,说不定渠是你老未来的郎八公呢。”
郎八公是山里方言,就是女婿的意思。四叔一听扬起巴掌道:“我梨花妹子才多大?你当哥哥的开这样的玩笑,小心四叔拍你一巴掌。”孟章嘿嘿笑着躲开他虚扬起的巴掌,猫腰摸索着去其它埋伏点检查去了。
从各处埋伏点检查一遍后,复又来到江边山脚下的巨石后。孟林焦急地问道:“怎么鬼见愁峡谷那边还没打起来?”
孟章将横挎在胸前的冲锋枪摘下来,伏在巨石后道:“也许鬼子辎重队还没进入志锦叔渠们布置的口袋里。性急吃不得热豆腐,打鬼子可要霸也霸得蛮,耐也耐得烦。”话音未落,后面山坡上便响起了一长两短竹鸡的鸣叫声。
孟林道:“该是山娃联络回来了。”孟章忙端了冲锋枪钻进山林里,找到山娃问道:“联系上了么?”
山娃喘着粗气道:“联系上了。志锦叔和丛队长要我们耐心等待,渠们在洞门县城布置的眼线,已探得鬼子黄昏时分就出了城,估计最快半夜时分就会经过鬼见愁峡谷。”
孟章一听心里有了底,交代山娃与山腰上的侯四叔他们组成战斗小组,又摸到江岸边那块巨石后,与孟林朝对岸的村子张望。
朦胧星光下,村子里悄无声息,只偶尔传来三两声狗吠。不时有几个幽灵般的黑影在村路上转悠,定是据点鬼子派出的夜间巡逻队。
时间在悄然流逝,眼看已经夜半三更了,可鬼见愁方向仍是一片沉寂。等到下半夜时,孟林伏在江边巨石后,正忍不住要打瞌睡,忽地听得鬼见愁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他一下来了精神,猛然跳起来,与孟章钻入身后的密林里。
他们隐蔽在一丛枞树后,居高临下观察着村子里鬼子据点的动向。不一会,三十多个鬼子便匆匆朝江边跑来。两人将冲锋枪瞄准对岸桥头方向,静悄悄地等待着鬼子踏上桥面。
鬼子脚着笨重的牛皮靴,“踢嗒踢嗒”地迅速跑上桥面。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一到桥中间,通往对岸的那一半木桥“咔嚓”一声断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直如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跌落江里。黑暗里,后面的鬼子收不住脚,又有几个鬼子也“哇哇”怪叫一声跟着掉了下去,随即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
鬼子小队长井上一郎命令队伍退回江岸,听着前方炒豆般的枪声急得团团转。眼见木桥已断,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越江面,可救兵如救火,已容不得半点犹豫和退缩。几个士兵好不容易在断桥下游不远的地方,找着一水面宽阔的江面,井上一郎病急乱投医,马上集结部队,准备在此分批强渡黄莲江。
孟林见一群鬼子的身影隐隐约约集合在断桥下游不远处的斜对岸,与孟章耳语道:“鬼子就要渡江了,趁渠们集合在江边,先打渠个晕头转向吧。”
孟章用手摸了摸脸上光滑的疤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急,等敌人渡到江心再打也不迟。”
便有七八个鬼子好似举手投降一样,高举着三八大盖趟到了江中间。说时迟那时快,孟章与孟林手中的冲锋枪“哒哒哒”地响了。接着,他们身后的树林里也“轰隆轰隆”地射出一阵密集的火枪散弹。有几个鬼子中弹倒在江水里,旋即被滚滚的江水冲走了,剩下的敌人慌忙退回江边,与岸边的鬼子趴在灌木丛里朝对岸树林里胡乱射击。
鬼子小队长井上一郎耳听前方峡谷里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眼见木桥已断,对岸山坡又有身份不明的队伍阻击,部队短时间无法过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当即命令机枪手趴在岸边一块石头后,疯狂地朝对岸扫射起来,企图压制住对岸火枪队的火力,掩护部队再次渡江。
“嘎嘎嘎……”歪把子机枪如泼雨般扫向对岸树林里,直打的木叶乱飞,岩石上不时溅出点点火星,对岸火枪队的火力马上被压制住了。
孟章他们趴在树后抬不起头来。鬼子小队长心里一阵狂喜,迅速组织兵力再次渡江。在全部火力掩护下,有六七个鬼子提心吊胆堪堪淌到江心,不料从后面山坡上忽然射来一阵枪弹,几个鬼子被击中仰面倒在了江水里,剩下的鬼子乱糟糟地又纷纷退了回来。
原来是埋伏在江这边山坡上的春侠他们,为将鬼子的兵力牵制住,减轻对岸火枪队主力的压力猛然在后面开了火。
井上一郎进退两难,不由大怒,“麻子格格”一声嚎叫,果然指挥机枪手掉转枪口,向春侠他们埋伏的丛林里疯狂扫射起来。
对面山上的孟章见春侠他们吸引了敌人的火力,马上指挥火枪队朝鬼子射击。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敌人顾此失彼,耳听得峡谷里的枪声由密到稀,渐至与无,知道赶往前方增援已完全失去了意义。鬼子小队长不由得恼羞成怒,干脆集中所有火力朝春侠他们射击。
孟章听得鬼见愁峡谷在“轰隆轰隆”几阵巨响后,枪声渐渐归于沉寂,心知志锦叔他们偷袭鬼子辎重队已经得手,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带领火枪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撤出了战斗。
江岸这边山林里,春箫伏在树林后,忽然发现有一群模模糊糊的黑影边开枪边爬上了山坡,急道:“鬼子追上来了,赶快撤吧,慢点就给鬼子缠住了。”
春侠不断瞄准山坡下的黑影开枪,怒道:“撤什么撤,只要是打夜战就不怕鬼子,老子正打得过瘾呢。”
春箫见他将孟章交代的话忘到脑后了,急忙提醒道:“洪队长有令,不许我等恋战的。”不由分说,命令三名队员拖起春侠往山上跑,自己在后面掩护。正在这时,鬼子的机枪子弹刮风般扫了过来,春箫一个趔趄栽倒在丛林里,手上的火枪“叮叮当当”滚下了山坡。
春侠叫着“春箫哥”,转身将他扶起来背着,飞快地往山顶跑。翻过山顶,几个人轮流背着身负重伤的春箫,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梁,涉过一道又一道山溪,直到将敌人的枪声远远地抛到了身后,才在一棵松树下停了下来。
春侠坐在松下,累得大口喘着粗气。三名队员手忙脚乱帮着将血肉模糊的春箫靠在他的怀里。春侠摸着他的脸问道;“春箫哥,没事吧?”
春箫在黑暗里勉强笑了笑,用微弱的声音答道:“老弟,这回……只怕是不行了……你们……不要管我,赶快……跑吧。”
春侠让队员重新将他扶在背上背着,一边踉踉跄跄继续往前疾走,一边宽慰道:“哪个说不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负点伤算什么卵,你咬牙坚持一下,我等背你回家,请虎头山里最好的郎中帮你治疗,过些天又将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春箫喘气道:“真的……还是一条好汉么?……春侠……你……你说句实在话,我……我算不算得……雪峰山里……一条好汉?”
春侠边走边气喘吁吁道:“这还要问吗?春箫哥,你是我山里的一条好汉,是我雷公寨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
春箫眼露欣慰的表情,伏在背上喘气着强忍着不哼出声来。春侠深怕他睡着了就永远不会醒来,边走边喃喃道:“春箫哥,你可不能睡着了,要咬牙坚持住啊。等赶跑了鬼子,到了冬天,我等还要一起上山打猎呢,你还记得不?我小时候,有一年冬天跟你和我哥上山打野味,满山遍野是白晃晃的积雪,北风吹得跟鬼叫似的,我差点冻得哭鼻子了,你还刮我的鼻子羞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呢……还记得那回是打了一头还是两头野猪?”
可背上的春箫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和夜色里沉默着的黑黝黝的山影。春侠急了,晃着身子恶狠狠道:“你说话呀,春箫哥,可要记得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春箫从昏迷中被摇醒了,他用梦呓般的声音哼道:“这是到了哪里了……”
春侠一听,心里一阵轻松,答道:“快到家了,嫂子和娃娃还等着你回家呢。我求你再咬牙坚持一会吧。”
春箫喘气了一会道:“好兄弟,我真的……不行了,我有……一句话:我娃娃还小……今后就靠你了……”
见春侠郑重地点了点头,春箫忽地眼睛一亮,挣扎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抓了春侠的肩膀又道:“我婆娘……也……”
春侠哽咽着点头后一愣,正想摇头,可春箫已含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山影沉重,万籁俱寂。队员们许久未听到春箫的声音,低声问春侠道:“春箫哥又睡过去了?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
春侠没有回答。在露水浓重的山间小路上,春侠感到背上的春箫身子愈来愈沉重,手脚也渐渐变凉,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吧嗒吧嗒”地掉在这山林黎明前的黑暗里……
黎明时分,孟章带领火枪队主力静悄悄地回到了桃花坪。众人虽是一夜未睡,但因打了个大胜仗,个个精神饱满,生龙活虎。那孟章更是将一支红艳艳的山茶花插在枪口上,昂头挺胸走在队伍最前面。到得村前溪对岸,便远远地看得母亲站在桥头古柳下,手搭凉篷朝山道上张望。
孟章飞快地跑过桃花溪上的风雨桥,在柳下扶了母亲责怪道:“清早风大露水重,娘怎么起这么早?”
晨风吹拂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将头发拢了拢,拉了崽的手看了又看道:“你们打鬼子一夜未归,娘睡得着么?”
走过孟林家时,侯四叔一眼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孟林婆娘,借着熹微晨光坐在屋檐下一边纳鞋底,一边嗑葵花籽,便打趣道:“大家快看,孟林婆娘一夜不见男人,坐在屋檐下等了一夜了,想孟林想得快发癫了。”
众人哈哈大笑。那孟林婆娘红了脸,一扭身子嗔道:“四叔为老不尊开玩笑,看下回我还理你么?”偷偷瞟了一眼人群中的孟林,放了心,一溜烟似地自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