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远山苍茫。侠炮仗跟孟章打了个招呼,自带了春箫他们去雷公寨一带巡逻。巡逻一圈回到寨子,经过春箫家门口时,几个人见春箫婆娘坐在屋檐下,抱了嫩崽喂他吃饭,都驻足看娃娃吃。
小家伙睁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看着大人们纷纷赞扬他乖乖的吃得又好又多,很是得意,咿咿呀呀地摇头晃脑大口吃着。春箫几天不见娃娃,一边恨恨地亲了小家伙一口,一边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嘱咐着儿子要“乖乖地在家里听妈妈的话,不要哭不要闹,等爹爹打跑了鬼子,就带了娃娃上虎头镇街上懈一懈”。
只有侠炮仗不知轻重,见娃娃白胖可爱,便在小家伙白胖的脸上上拧了一下,痛得娃娃咧嘴差点哭起来。
春箫婆娘心疼孩子,忙“喔喔喔”地哄着小家伙道:“娃娃莫哭哦,侠叔叔好坏哦,咱们长大了也拧渠一把报仇好啵。”
众人一听呵呵大笑,笑得侠炮仗一脸尴尬,忙唤道:“走吧走吧,还要赶回桃花坪吃早饭呢。”
春箫走在最后,回头深情地看了婆娘一眼。婆娘便抱了娃娃站起来,唠唠叨叨嘱咐道:“好好跟着火枪队打鬼子,可不能再给雷公寨和三爷丢脸了。娃娃吃的白米饭,还是三爷送的一斗米煮的呢。”
众人听了都嘻嘻笑起来。这话说到了春箫的痛处,他不耐烦地回头应道:“知道了。”便闷闷不乐地与众人回了桃花坪。
在祠堂用过早饭,雨却落得越发大了。溪江里的洪水还在上涨,泛着黄浊的波浪,发出沉闷的怒吼声。间或从上游冲下几棵小树来,在浊浪中翻滚沉浮着,朝下游奔流而去。
孟章和春侠站在祠堂门口,望着漫天雨雾,忽地心念一动,一拍青石板门框,大惊道:“不好……”
春侠见孟章木木地望着雨雾朦胧的山野,一副心急如焚的样范,扭头问道:“是不是担心这场大雨一直落个不停?”
孟章皱眉道:“正是。我火枪队主要靠火枪作战,倘若大雨不歇,火药最容易受潮,还怎么打鬼子?”
春侠跺脚骂老天道:“该死的老天爷,难道不帮中国人,反而要帮日本人么?”
孟章摇头无可奈何道:“为什么诸葛亮要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如果大雨一直这般落下去,真的是在帮鬼子的忙呢。”
春侠也无奈道:“那只有靠元帅公公保佑了。”
此时几名队员见二人愁云满面站在祠堂门口说话,也纷纷围拢来。春箫道:“敬一敬元帅公公吧,元帅公公好灵验呢。听三爷说,元帅公公在世时,就是保家卫国的功臣,后来因为奸臣陷害,解甲归田来到桃花坪后,也是堂堂正正的一条汉子。元帅公公一定会保佑我等,保佑我雪峰山一方山水的。”
孟林听了嘻嘻笑道:“是的,元帅公公是好灵验呢,渠老人家不是保佑了你一条胳膊不被卸掉吗?”
春箫一听大怒,气得口吃道:“你你你……侯孟林,你你一个劁猪匠,你以为你是什么好好好东西?”
孟林仰头嘿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好东西,好歹也算桃花坪光明正大的一条汉子,总不会像雷公寨有些人一样,背后使出下三滥手段,偷偷下捉野味的套子去害人家吧。”
桃花坪的队员一听哄堂大笑。春箫一听气得说不出话来,侠炮仗眼冒怒火,望着孟疤子道:“孟疤子,夜里大家就要舍命去打鬼子,说这种话的应不应该?你说句话,不然火枪队趁早散伙,你桃花坪走你的阳关道,我雷公寨走我的独木桥!”
孟疤子沉默不语,只是涨红着脸上的疤子瞪着孟林。孟林避开他逼视的目光,缓缓垂下高昂的脑壳,嘀咕道:“人家也只是开个玩笑懈一懈,何必这么认真?”
孟章一字一顿道:“向春箫哥赔个不是!”
孟林一拧脖子道:“开个玩笑,赔什么不是咯?”
孟章道:“玩笑开错了,就要赔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死都不怕,还怕赔礼么?”
孟林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走上前一拍春箫肩膀道:“春箫哥,我玩笑开过了火,对不起你老人家。”
大家见孟林称呼春箫为老人家,不禁吃吃笑了。春箫见他赔了礼,气也消了,佯装举拳欲打的样子笑道:“我比你孟林也大不了几岁,再喊我老人家,休怪我老人家倚老卖老擂你几拳呢。”
众人不由得大笑。待大家笑够,孟章瞥了春侠一眼道:“这里都是火枪队一起喝过鸡血酒的生死与共的兄弟,今后谁再分什么桃花坪雷公寨,就给我趁早滚出火枪队!省得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说完,闷声不响进了祠堂。
侠炮仗心知他隐隐地也说到了自己,自知理亏,脸也红了,讪讪地与众人也跟着进了祠堂。
众人到得元帅公公金身塑像前站定,侯四叔燃了三柱香递给孟章,又烧了三叠纸钱。孟章率众人在塑像前三跪九拜,古老的祠堂肃穆得没一丝声响。透过缭绕的袅袅青烟,孟章仿佛看见元帅公公金戈铁马奋勇杀敌的身影,他嘴唇微动,默念着元帅公公保佑大雨停歇,保佑火枪队打胜仗,保佑雪峰山一方山水平安。
礼毕,孟章低声与春侠商量了几句,决定春意和志摩带一班留守桃花坪,负责巡逻警戒,春箫的二班和孟林的三班由孟章和春侠率领,夜里出征黄莲江。
孟章话音刚落,志摩就就挤开众人,上前面红耳赤道:“上次打仗要我留守,这次打仗又要我留守,二位队长这不是欺负人吗?”
孟章道:“志摩老弟,你是读书人,打仗是我等粗人的事,你就不要让我为难了。”
志摩道:“所谓的粗人是人,读书人就不是人吗?”
孟章不假索道:“这还要问,读书人当然也是人咯?”
志摩紧追不舍道:“既然都是人,你们能上前线打鬼子,我就不能打鬼子?这是哪里的道理?”
孟章被问得张口结舌道:“这这这,确实都是人啊,确实有道理啊……”众人从没见他这么窘迫过,现在一见从来都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队长,在这位年轻的读书人的道理面前,被问得焦急地摸着脸上光滑的疤子,不由得呵呵笑了。
志摩眼见队长说确实有道理,欢呼雀跃道:“队长答应咯,我就去借火枪咯。”
说完就往外跑。孟章一见急道:“站住!我等山里人说道理说不过你,但就是不准你去。志锦叔专门嘱咐过我,说你是读书人,是国家民族的宝贝,将来打跑了鬼子,还靠你等建设新中国,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你呢。”
春侠也劝道:“老弟一定要听话,你一个读书人抵得上我十个山里人呢。等打跑了鬼子,真的靠读书人……”
志摩顿脚道:“不打跑鬼子,读了满肚子书有什么用?我一定要去!”
见他态度如此坚定,孟章与春侠对望了一眼,又在侯四叔耳边嘀咕了几句,只好点头答应了。志摩自是欢喜不迭,兴高采烈飞也似地借火枪去了。
说话间,不知是老天落得不耐烦了,还是真的有元帅公公保佑,大雨不知不觉停了。众人无限欢喜,直道元帅公公真的灵验呢。
孟章心下高兴,和春侠商量了几句什么,就走出祠堂,回家去取锯子斧头。夜里阻击增援的鬼子,一定要在那座木桥上作好文章。他边想边走进院子,迎面见桃花手拿一个筛子,心事重重走出门来。见了他,俏脸倒先红了,低声打招呼道:“章哥回了?”
孟章喜笑颜开应道:“回了。桃花,你借筛子是筛包谷粉还是筛荞麦粉?上次你送的喜鹊蛋味道真香呢。”
桃花一听脸更红了,就站在院子里那丛红艳艳盛开的木槿花下,仰脸答道:“是借筛子筛荞麦粉呢。”
微风吹来,从水红色的花朵上,洒下几滴清凉的水珠,落在桃花乖态的脸上。孟章真想伸手帮她揩拭了,心念一动,不觉呯然心跳,便呆呆地看着她。又猛然记起什么,将手插进裤兜里。里面有孟林从洞门县城带回的手帕和红头绳。孟章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犹豫着,直攥得手心都冒汗了。
正下了决心准备拿出来送给桃花,猛然记起了与侠炮仗战后一起去给桃花比赛唱山歌的承诺。此时桃花正好用衣袖揩了下脸蛋,作古正经道:“我正要问你呢,你说话算话么?你说过的,待我身体恢复了,就答应我和你们男人一起扛枪打鬼子。”
孟章冷不防她提出这个问题,挠着脸上的疤子敷衍道:“我说过这话么?我不记得了。”
桃花美丽的一双眼睛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急赤白脸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过的话可不许撒赖的。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要去打鬼子,反正我要给我爹爹报仇!”
孟章望着她,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就答应她吧,让她亲自给爹爹报仇,另一个声音却说战争这么残酷,不但不能答应她,还要好好地保护她,让她好好地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孟章想到这里,恨了恨心道:“桃花,要我答应你,除非咱雪峰山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桃花眼巴巴地望着他,温柔地固执着要去打鬼子。没想到他仍是不答应,失望写满了红润的脸庞,跺脚恨恨道:“男人男人,只有男人才是人么?我恨你!”说完,一手捂了脸,一扭身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孟章望着桃花的背影消失在祠堂边,方摇头叹息一声,拿着那方乖态手帕看了又看,闷声走进屋里。母亲见了问道:“渠和你刚才还在木槿花下谈得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闹翻了?定是你这孩子脾气丑,叫渠生气了。”
孟章闷闷不乐道:“妈,你不晓得就莫乱讲。渠要跟我等一起扛枪打鬼子给爹爹报仇,我不答应,渠就生气了。”拿了锯子斧头正要出门,母亲跟在身后千叮咛万嘱咐道:“今夜里又要去打鬼子么?打完仗可要记得早点回家。”
孟章回头道:“妈妈放心,我自晓得的。”
正应了山里“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这句老话,在妈妈的眼睛里,儿子长得再大,也还是妈妈眼里的孩子。母亲站在门口絮絮叨叨道:“晓得晓得,晓得就好。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孩子晓得娘就放心了。”
到了下半日,天气更加晴好,黄黄的日头从云朵里露出了笑脸。吃过夜饭,孟章和春侠带领火枪队静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由孟林和山娃带路,火枪队避开大路,专拣山间静僻小路走,到得黄莲江木桥边的山坡上,天早已完全黑透了。山坡下五六丈宽的黄莲江波浪翻滚,发出沉闷的怒吼声,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的光亮。江中间用四段硕大的原木搭建的桥墩,撑起那座横跨两岸约三尺宽的木桥。
春侠朝远处的村子里警惕地望了一眼道:“赶快过河吧。”孟章摇摇头,用手绕有兴致地摩挲着脸上的疤子,默默地看着那座木桥出起神来。
在山林里此起彼伏的杜鹃声中,孟林沉思良久,向春侠招了招手。二人脑壳碰脑壳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春侠便召集春箫和李木匠与三名队员潜伏在乱石间,枪口对准村边关帝庙方向。在他们的掩护下,孟章带领火枪队猫着腰,如离弦之箭飞快地踏着木桥跑过,隐没在对岸山上的茫茫林海里。
待孟章他们在对岸黑黢黢的山林埋伏妥当,春侠与李木匠手拿锯子斧头匍匐着爬到桥中间。望了一眼星光下朦朦胧胧的关帝庙方向,那边没一个人影。桥下江面涨水后更显宽阔,浑浊的波浪前赴后继奔涌着,发出愤怒的咆哮声。二人各拿了锯子斧头,小心翼翼地锯着和砍着桥板。就在靠对岸那边的半截桥面将断未断之时,春侠一把抓住了李木匠的手摇了摇头。
李木匠会意,低声道:“没想到猛张飞似的洪队长,还粗中有细呢。”
春侠笑道:“我和孟疤子商量好的,待会儿鬼子跑到桥中间时,桥一断准会扑通一声掉入江里,我等正好痛打落水狗。”
说话间,身后桥头山坡上的乱石灌木间,响起两下竹鸡的“咕咕”声,那是队员发出的警报。两人迅速匍匐着爬回江岸,窜入丛林里隐蔽起来。
透过朦胧的夜幕,几个黑影从鬼子的据点关帝庙方向,朝江边移动。星光下,那几个黑影来到岸边,望着奔腾的滔滔江水叽里咕噜了几句,就朝原路返回了。
春侠长吁了口气:“鬼子的巡逻队!望着到嘴边的肥肉又不能吃,好嘴馋呢,我握枪的手都攥出水了。”
春箫拍了下叮在脸上的山蚊子道:“可千万不能开枪,枪声一响就打草惊蛇了。”
春侠道:“我自晓得,只是心里痒痒地跟蚂蚁子爬过一样难受。你等给我记住了,我等六人只是作为疑兵,虽然有两支步枪配备给我等,等下打起来的时候,也不能恋战,要把敌人往山上引,好减轻对岸孟疤子渠们的压力。”
春箫将火枪搁在身边,手持步枪朝对岸望了一眼,点头道:“晓得。不知侯队长渠们的火力布置好了没有?”
对岸的山林在夜色里黑黢黢的,从浊浪翻滚的江面上吹来一阵阵清凉的山风。
孟章带领火枪队大部分队员钻入对岸山林后,即着手部署阻击火力。他将队员分成三人一组的六个战斗小组,组成两道防线埋伏在山坡上的树林后。然后与孟林身背火枪,各端了一支冲锋枪,来到山脚下的一块巨石后隐蔽起来。
志摩被安排与侯四叔他们组成一个战斗小组,和另两个小组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在山腰大树后埋伏着。他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激动之余还夹杂着一丝紧张。望着山下夜色里奔腾的黄莲江,不禁心潮澎湃,诗兴大发,一句一句的诗句从心底里跳出来,和着江水奔腾的节拍,不由得吟出声来:
啊,夜色里的山岗,
那是中华民族不屈的脊梁,
啊,奔腾的黄莲江,
那是火枪队英勇杀敌的战场。
丛林里,有一支支火枪,
向着鬼子开火,
誓把凶恶的豺狼埋葬!
看明朝,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
我们定会迎来胜利的曙光…
吟罢,不由得热血沸腾,不能自已。侯四叔将一只大手轻抚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第一次上战场有些紧张吧,也好,念念经就好些了。”
志摩笑道:“四叔,我不是念经,是在吟诗呢。”
四叔紧握着火枪道:“吟诗?什么是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