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茶桌前坐下,志锦低声告诉三人,那个人的新住所是鳝鱼村碧玉溪边一户单门独户的菜农户院落,由于白天去那里活动怕引起他的怀疑,要孟章和向秀才天黑前出城去那里侦察。
正说着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摇大摆进了茶馆,茶博士高声招呼道:“二爷,人逢喜事精神爽,莫不是有什么好事等着您?”
那叫二爷的络腮胡子笑道:“他乡遇故知——情敌,洞房花烛夜——隔壁。喜事倒是有,可惜是人家的。我才收到便衣队黄队长的大红请柬,请我明天去八仙楼吃他新婚的喜酒呢。”
茶博士恭维道:“我也听说了,黄队长如今是凉岛太君的大红人,他新婚大喜请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呢,二爷好有面子啊。”
二爷谦虚道:“还算看得起我一个小小鳝鱼村的保长,不过,表面发的是请柬,其实发的是红色罚款单啊。”
待络腮胡子胡乱点些茶点吃了走出去后,向秀才气鼓鼓道:“这家伙明目张胆和那戏子结婚,这不是想气死老大?”
志锦听了没有吱声,只是低头沉思着。孟章摩挲着脸上的红疤子,自言自语道:“不对,那人这样大张旗鼓办好事,这里面只怕藏着什么歹毒的阴谋。”
韩老二也道:“他们已经成了生死冤家,按理说拐走了人家的老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悄悄同居还差不多,没必要这样大肆张扬嘛。”
志锦抬起头来道:“你们说得都不错,那家伙是想让山上自投罗网呢。只需如此如此,正好可以将计就计了。”
众人都说妙计。挨到日头落山,志锦和韩老二按照计划继续留在城里,孟章和向秀才则出了南门,弄了两担箩筐挑了,扮成两个菜贩子的摸样,往郊外的鳝鱼村走去。
鳝鱼村离县城大约有五六里路程,村前有一条叫碧玉溪的小河,从县城南门前三四里远的地方蜿蜒流过来,流到村前,便形成了一个回水湾。村边是一座座高低起伏的丘陵,几条崎岖山道穿越其间,分别通往黑风界和邻县浦城。
孟章和向秀才边走边装模作样与村里的菜农户侃着价钱,不一会就看到了村西那座依山面水的单门独户农家院落。暮色中望过去,院落非常普通,对岸的溪边是一堆堆的乱石和一人多高的荆棘茅草。孟章心道这座院落前面视野开阔,屋后的小山郁郁葱葱,只要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即钻入屋后丛林里逃之夭夭,这铁杆汉奸黄豪奎选这座菜农户院子作为秘密住所,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绕到独立院落的屋后山林看了看,孟章心里更有了底:在屋后的树林里,一条小径一头通往一片远山,一头通往县城。而小径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林,埋伏一二十人马完全没有问题。他和向秀才商量了一会,决定明晚火枪队就埋伏在屋后的山林里,丛司令则带着几个弟兄在屋前不远处的溪对面乱石茅草中潜伏。
在苍茫暮色里商量妥当,向秀才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正准备上黑风界通知火枪队和游击队,就听得丛林深处猝然响起了一声锣声,接着夜风送来了一声长长的吆喝声:“阴人上路,阳人回避咯——”
向秀才脸色一变道:“不好,赶尸匠赶尸过来了,快快回避。”拉了孟章的手赶紧钻进了丛林。
原来这古老的湘西地区,流传着赶尸、放蛊和落花洞女的古老习俗,并称湘西三邪。这湘西雪峰山地区虽在湖南境内,流传的却是梅山文化,其文化习俗与湖湘文化比大有不同,因此作为三邪之首的赶尸行当,尤为神秘莫测。
孟章从前听过村中老人讲过赶尸的故事,但从没有见过赶尸。一听赶尸匠赶尸过来了,听着远处传来铿铿锵锵的破锣声中不时夹杂着赶尸匠诡异的吆喝声,直感林子里阴风习习,愁云惨淡,不由得悚然一惊,赶紧跟了向秀才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里。
不一会儿,锣声和吆喝声愈来愈近。那条蜿蜒蛇行的小路深处慢慢出现了几具蒙着黑布袋的僵尸,不断在昏暗的山路上走着跳步。近了一些后,孟章和向秀才看见三具僵尸后,一个身着青布长衫,头戴草帽的老年人胸前挂着一只照明用的血红小方灯,一边敲锣,一边撒着黄草符纸。也许是长期和僵尸打交道的缘故,那老年赶尸匠草帽下一张惨白的脸毫无生气。走过他们藏身的树林前小路时,赶尸匠仿佛发觉林子里有人,又敲了下锣,颤巍巍地吆喝道:“死者为大,生者远避,生死轮回,防止尸变咯——”
一张黄草符纸被山风一吹,飘飘悠悠地差点落在孟章的鼻尖上,让他止不住心跳。待赶尸匠赶着僵尸走远后,孟章尚觉得脊背凉飕飕的。
两人走出树林后,孟章强笑道:“今夜算是见了世面了。”
向秀才却司空见惯的样子撇嘴道:“就那么回事,也没那么神秘嘛。”
孟章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向秀才解释道:“我从前学过算命,也跟我姑父学过几天赶尸手艺,可是都是学艺不精啊。”说着手搭凉篷,往村前的碧玉溪木木地望了一会,忽然低声道:“尺水之阔,天堑之远,我等又有一事考虑不周了。”
孟章忙问怎么回事,向秀才指着村前的碧玉溪告诉他,溪对岸是游击队埋伏的位置,如果敌人在这边的溪边小路阻击,游击队又如何能够尽快涉水过溪与屋后潜伏的火枪队夹击独立农家院落?
孟章一想也是,正摩挲着脸上的疤子出神,向秀才却诡异地笑道:“兵不厌诈将计就计,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孟章问他有何主意,向秀才阴阳怪气道:“山人自有妙计,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也。”
说罢,朝孟章抱了一下拳,在夜色中转身飘然走远了。
向秀才很快就消逝在山林昏暗的夜色中。孟章透过树叶的缝隙,往独立小院观察了一会,发现那里黑黢黢的,没有任何声响,看样子黄豪奎和赛兰芳这对奸夫****还没有从城里回来。
正怀疑他们是否在城里另有秘密住所,就听得村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接着,几条黑影出现在村前碧玉溪边的鹅卵石小路上。那些黑影进了独立院落后,不一会窗户上透出了昏黄的灯光。
孟章放了心,静悄悄地离开了屋后丛林。他绕过鳝鱼村,隐没在村边那片沉寂的丘陵里。
昨夜一夜急行军,白天又和志锦叔他们进城打探敌情,此时,孟章心里一阵放松,在丘陵的茅草中穿行了一段路程后,就感到困乏一阵阵袭来。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心道去黑风界山脚下的岩洞帮志锦和韩老二取枪有的是时间,不如先在茅草里睡一会儿。见朦胧星光下一堆土堆下茅草茂密,想也没想就和衣躺了下来。
疲乏的孟章很快就困着了。不知困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一双白生生的手在黑暗里一边推着他,一边幽怨地哭泣道:“莫压皱了我的红裙子,莫压了我的红裙子……”
孟章身子一抖就醒了。此时已到下半夜,荒野上一片死寂,从山那边飘来几滴零星的山雨。孟章睁开朦胧睡眼,朝四周阴森森的夜色望了一眼。
这一望,孟章顿觉一股恶寒扑面而来:原来他夜里竟然睡在了一片乱葬岗上。
借着朦胧星光,可以看到乱葬岗上东一堆西一堆的坟头上长满了萋萋荒草,木质的墓碑大多已经腐烂不堪。有明明灭灭的绿火在不远处的荒草中诡异地飘动不休。
孟章不由得毛骨悚然,心中的惧意如潮起潮落,深怕身边有什么东西凑过来,嘴里哈出的凉气直冲耳边,然后怪里怪气地问他:你怕不怕?
此时,孟章记起了小时候母亲对他说,如果一个人在山野里害怕了,只要吐三口口水,拍三下胸脯就不怕了。于是翻身而起,照娘老子的嘱咐朝脚下吐了三口口水,又“啪啪啪”地拍了三下胸脯。奇怪的是,孟章觉得心里的恐怖感立马如潮水一般消退了。
孟章骂了句“娘卖皮的,老子连鬼子都不拍,还怕鬼吗?”便拔腿离开了乱葬岗,朝黑风界山脚方向走去。
翌日清早,呆在城里负责八仙楼周边踩点的韩老二一早就来到菜市场转悠着。当他望见一个戴着一顶斗笠的后生挑着一担冬瓜匆匆走过来的时候,心中一喜,赶忙迎了上去。
挑冬瓜进城的正是扮成菜贩子的孟疤子。下半夜离开乱葬岗后,他凌晨时分找到黑风界山脚下的岩洞时,发现火枪队和游击队的弟兄们早就到了。
弟兄们都带着武器,潜伏在山洞里准备着夜里大干一场。丛司令手臂上的伤虽然还隐隐发痛,但他显然已经听了向秀才的报告,一见孟章,痛并快乐着露出了笑容。
按照事先安排的计划,向秀才和几个弟兄下午还要大摇大摆进城,以给便衣队造成游击队已混进城的假象。因此他不着急,抿了几口酒后席地而卧,在昏暗的山洞里美美地困着了。而孟章则肩负着一清早就要设法把志锦叔和韩老二的驳壳枪送进城的任务。他向孟林交代了几句夜里在鳝鱼村伏击的注意事项,取了枪后就先离开了岩洞。
他来到城郊菜田边的农户家买了一担冬瓜挑了,找到一处僻静的林子,将冬瓜用片石挖开,把枪藏进冬瓜里封好,然后一路挑着混进了城。
在菜市场与韩老二接上了头,他们踅进草鞋巷的头等大事剃头铺后,就看见志锦叔正和铺子里的剃头师傅在一桶生石灰前低声嘀咕着什么。
志锦抬头见孟章和韩老二挑了一担冬瓜进来,忙问:“带来了?”
孟章放下担子道:“带来了。”一边弯腰翻出那只藏了枪的大冬瓜。
志锦呵呵笑道:“就知道你孟疤子鬼得很,没想到用这种办法将枪带进了城。”
问了城外的准备情况,志锦颇为满意。孟章担心晚上在八仙楼打起来后,鬼子肯定会紧闭城门满城搜捕志锦叔和韩老二,他们又如何逃出城?他把心中的疑问说了,韩老二微笑道:“侯队长,这你就放心好了,你们只管在城外把碧玉溪的仗打好就是。”
却说黄豪奎前些天夜里突袭黑风界游击队的秘密驻地清风峡,虽没有将游击队全部消灭,但也将他们打得七零八落,被凉岛少佐狠狠地表扬了一把,并当场奖励便衣队一挺歪把子机枪,外加一百块大洋。
黄豪奎受到鼓舞,心里想起了“士为知己者用,女王悦己者容”的那句老话。既然凉岛太君如此看重自己,反正和丛力武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自己一定要将游击队灭了,方能获得安全感。
可是丛力武这家伙鬼得很,躲进黑风界密林里实在难以发现他们活动的踪影,让汉奸黄豪奎大伤脑筋。那天夜里,黄豪奎正在鳝鱼村那户被他霸占的独立农家小院里睡得香甜,却被一阵女人压抑的哭泣声惊醒了。
赛兰芳自从在城里发现向秀才活动的身影后,这些天吃不香睡不甜,有时候还跟到了更年期一般莫名其妙发脾气。特别是一到夜里就喜欢做恶梦,梦见老丛他们张着血盆大嘴吃齐心肉,梦见黄豪奎的一只脚套着草鞋,被丢弃在荒野里被野狗啃食。
这样成天处于一种焦虑不安心理状态下,赛兰芳连内分泌也失调了,对野老公黄豪奎在床上如饥似渴的生理需求也渐渐失去了兴趣。这天夜里倒好,不是梦见了黄豪奎血淋淋的断腿,而是梦见丛力武的游击队进了城,不由分说把她剁了,将她一只丰腴的大腿,随便扔在城门口,让野狗有滋有味嚼得“咔嘣”作响。
别看黄豪奎在便衣队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却是温驯如猫。在他的心目中,喜欢的女人一言一行总是永远正确的。每到赛兰芳发无名火的时候,他总是笑脸相迎,好言相慰。甚至在她说出“早知这样一天到晚恐怖,还不如回去给老丛做压寨夫人”这样令人伤心的混帐话时,他也是老实巴交的样子嘿嘿一笑。他想,女人气头上的话,何必认真呢?
此时听赛兰芳夜半三更地又嘤嘤哭泣起来,便抱着她柔声劝慰道:“芳妹,是不是又被恶梦吓醒了?别害怕好不?有我在呢,再说前后院都有弟兄们站岗,你怕什么?”
可是赛兰芳一边倾诉着恐怖的梦境,一边还是害怕得簌簌发抖。黄豪奎如哄孩子似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光滑的肩膀,直到她发出轻轻的鼾声,方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叹息。
不消灭了游击队,娘卖皮的这日子无法过了,看来这汉奸也不是人做的。背地里被人指着脊梁骨痛骂祖宗八代,到了夜里困觉也不得安宁,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害得她夜里做恶梦,白日发无名火,思来想去,一切都是姓丛的惹的祸。老丛啊老丛,为了心爱的赛兰芳,就不要怪老子痛下杀手了。黄豪奎想到这里,原先对拐了人家女人的愧疚感已经荡然无存,心下只剩下对黑风界游击队深深的恨意。
可是该怎样消灭老从和游击队呢?黄豪奎此时睡意全无,在黑暗里绞尽脑汁想得脑壳发痛,终于想出了一条毒计。游击队每次不都是利用茫茫林海的掩护死里逃生吗,如果让他们离开了森林,那就成了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了。
黄豪奎次日将他的计谋跟凉岛一报告,凉岛倒剪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后,在他面前站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奎的,你的计谋大大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