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连长将他察看炊事班遇伏地点的情况说了。那一带是特务连和友军七连阵地的结合部,本是国军控制地区。山窝里只有几丘水田,一条小溪在谷底蜿蜒流过,通过那里可以从东山坡上和尚山。山溪边是低矮的一丛丛灌木林和一堆堆的乱石。眼下正是雨季,山溪平常那一束瘦瘦的水流,如同青春期的少女一样一下子变得充沛丰满起来。两名炊事兵一前一后挑着满箩筐沉重的饭菜刚刚淌水过了溪,在溪畔还未站稳,就给潜伏在灌木林的鬼子发现了。两声尖锐的枪声响过,炊事兵一下子倒了下去。都是一枪毙命,待得国军赶到溪边,炊事班的那两名弟兄早已断了气,只看见他们的鲜血流了满地,一直流到了溪水里。
特务连没想到鬼子胆大包天敢潜伏在那儿出其不意打埋伏。鹿连长说他已经在那里暗暗布置了火力,外加一挺捷克机枪的支援火力。鬼子狙击手再敢在那里搞名堂,定将他打成渔网。
春山沉吟道:“狡诈的鬼子鬼得很,肯定不会再去那儿活动了。不然怎么叫鬼子呢?”
鹿连长咬牙切齿道:“该死的鬼子,等我布置好火力,那里却平安无事了。”
孟章听了默不作声,一边津津有味摩挲着脸上暗红色的疤子,一边望着对面的铁山岭出神。连长与连副二人一时商量不出好办法,眼下也只有做好两个字:严防。
春上天,娃娃脸,上午还是一片艳阳高照,到了中午,天上却淅淅沥沥落起了阵阵牛毛细雨来。
不一锅烟功夫,山间慢慢涌起了状如牛奶的山岚。雾岚愈来愈浓,将崇山峻岭遮了个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战线上时不时响起的枪炮声,这山间的一切,永远是那么静谧和美好。
吃过中饭,孟章提出与夏不笑一起去上次连副遇袭的山脚下看看。得到连长同意后,二人怀揣着两个馒头,端着狙击步枪,身背随身带着的火枪,弯腰顺着特务连挖好的交通沟,来到山脚下的那块大石头后蹲了下来。他们大气也不敢喘,默默地通过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的瞄准镜,朝对面被云雾笼罩的山岭细细观察着,希冀能从中找出敌人狙击手活动的蛛丝马迹来。
春山知道山中狩猎人从不会被动防御,只要有猎物活动的踪迹,无论猎物多么凶猛,总是穷追不舍,主动出击,直至将猎物击倒。他猜出了孟章的用意后,暗暗为孟章与夏不笑捏了一把汗。毕竟鬼子不是四只脚的野兽,他们有头脑,而且战术素养极高,也极其狡猾。孟章去上次连副遇袭的地方观察并主动出击敌人,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于是向鹿连长提出在山腰建立火力点,作为孟章二人的支援火力。鹿连长吃过上次的亏,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本来特务连主要负责侦察,士兵一人一支冲锋枪和一支驳壳枪,并没有配备重武器。但这次收复并负责防守和尚山,团部按野战要求,给他们配备了八挺法国哈奇开斯风冷重机枪,另外,还将预备部队的一个迫击炮排也配备给了特务连。鹿连长这次下了血本,八连里的两挺风冷重机枪,也要春山带了,去山腰建立火力支援点。同时命令山侧的迫击炮排,密切注意敌人的动向,只要敌人开枪,就往枪响的地方轰他娘的几炮再说。
布置好支援火力后,鹿连长在湿漉漉的战壕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焦急地等着孟章他们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脚下没有任何动静。
到了下午时分,淅淅沥沥落着的细雨终于停了。慢慢地,乳白色的雾岚由浓变稀,最后来无影去无踪地不见了。远处的山山岭岭,近处的那片开阔地,又还原了它本来的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面目。
黄昏时分,一轮血色夕阳如喝醉了酒一般,在山顶上露了出来,将暗红色的光辉涂抹在静悄悄的战场上。
山脚下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眼看日头就要落山了,鹿连长把烟屁股狠狠掷在战壕里,立马命令连部通讯员通知孟章他们撤离潜伏点。通讯员不一会喘着粗气回来报告:那两个火枪队的弟兄失踪了,他们呆过的地方,也没有搏斗的痕迹,只看见一坨翻过来摆放的尖角石头。
鹿连长吃了一惊。既然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又没有听见枪响,难道他们上天入地了?未必他们借助浓雾的掩护摸上了敌军阵地?鹿连长在这血色黄昏里正思索着二人的下落,蓦然间,从对面山坡上,几乎是同时,传来两声尖锐的枪声。
却说孟章二人来到山脚下的大石头后,用狙击步枪的光学瞄准镜细细扫描着对面被云雾笼罩的山岭,可一直望得眼睛发酸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慢慢山风起了。山林的雾岚涌动起来,有的地方变得山岚更浓,浓得如同煮的一锅稀饭,将后面的一切罩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面纱。雾岚后面也许是危机四伏的敌人暗堡,只要有风吹草动,从那里就会吐出一串火舌,将有生命的一切东西在刹那间毁灭;也许是敌人挖好的野战工事,趴在工事里的鬼子可能也正往这边观察呢。
但山岚在漫无目的流动的时候,又使山岭的一角时不时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雾岚变得稀薄地方,可以看见那里有几棵青翠的大枫树,叶子被春雨洗得青翠欲滴。从狙击步枪高倍光学瞄准镜里,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米黄色的身影,从被炮火拦腰截断的一棵樟树后走过来,东张西望出现在枫树下。
只见他警惕地谛听着四周的动静。也许是听到了同伴的召唤,那人在雨雾里忽地身子一抖,眨眼间就消逝在大枫树下,只剩下一丛绿茵茵的树叶在那儿晃动不休。
孟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片林子附近准是有敌人活动。他悄悄伸出枪管瞄准,正待仔细观察捕捉目标的时候,一团浓雾不早不迟地涌动过来,复将那里遮了个严严实实。
正懊恼间,夏不笑面无表情地用手捅了下他的腰眼,指了指那片两山之间的开阔地。此时笼罩在两山之间那片开阔地的雾岚正急速褪去。因此地一时成为双方争夺的战场,农人来不及种下阳春的这片山地已经荒废,因而长满了茂密的野草。
孟章朝开阔地望过去,但见开阔地靠东的边缘地带,有一片隆起的坟地,与铁山岭山脚相连。再用光学瞄准镜仔细观察,坟地的旁边,似乎有一条被繁茂的茅草荆棘覆盖的水沟。如果是水沟,那定是从铁山岭引来的山涧水,用来做灌溉山地阳春的。
这些在山巅上难以发现,刚才的注意力又转向了铁山岭方向,所以孟章并没有观察到这一切。
真要感谢山间不断涌动的雾岚。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孟章感激地冲夏不笑点点头,朝那边指了指,做了个往前爬行的动作。夏不笑心有灵犀一点通,立马会意,一如既往地板着脸朝孟章眨了眨眼睛。
于是用腰刀割了些树枝茅草插满全身,把上下伪装起来,孟章想了想,又把脚下的一块尖角石块翻过来,将尖角指向铁山岭方向。做完这些,他们躲在那块大石后,静静等待雾岚再次涌过来。
也是天公作美,随着逐渐变大的雨声,一片浓厚的山岚又把那边开阔地以及铁山岭山脚下包裹起来,与铁山岭连成了一个云雾世界的整体。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孟章与夏不笑先后从那块大石头后爬了出来,朝开阔地东部边缘的那片坟地匍匐前进。
雾岚甚浓,只有五米左右的视觉距离。到了坟地旁,他们终于听得那被茅草荆棘覆盖的下面,传来了活活的流水声响。
孟章心里一阵狂喜,与夏不笑迅速爬进了水沟里。
茅草掩盖下的水沟非常狭窄,仅够一人通过。但这已经足够了。
二人一先一后相隔两三米距离,在水沟里往前爬行,不一会就到了山脚下。停了一会,没有发现山脚下有什么动静,孟章与夏不笑干脆离开水沟,朝山上攀援而上。
到了一处林木茂盛的地方,他们钻进一座石崖下的灌木林里,借着瞄准镜往山上观察。
此时山风乍起,周围的雾岚稍稍变得稀薄了一些,可以发现附近更远一些的目标了。他们发现左上方的山坡上,有一些新掘开的黄土。看来那上面准有鬼子新筑的工事。
正盘算着是否离开这个危险地方的时候,石崖上面落起了大雨,哗啦啦地打在孟章的脸上。孟章一激灵,发现并不是落雨,而是有鬼子在上面拉尿。
孟章心里骂了句娘,抹了一把脸。透过树叶的缝隙,孟章终于发现石崖上面出现了一个身着健康人大便色军装的人影。
孟章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看来这里有鬼子的游动哨位,可现在又不能开枪,否则就打草惊蛇了。惊动了山上的敌人,两人也准不会活过明天,更不要说消灭鬼子的狙击手了。
怎么办呢?孟章一边瞄准鬼子的游动哨,一边苦苦地思索。那旁边的夏不笑鼻子很灵,也闻到了鬼子的尿骚气,朝上面望了一眼,猛地抽出雪亮的腰刀。
孟章正待摇头阻止,那夏不笑已悄无声息地从石崖下攀爬了上去。
那名石崖上面的鬼子确是游动哨。借着逐渐变大的雨声,夏不笑爬上去绕到他身后时,他正好拉完尿后满足地打了个尿颤。没提防身后的夏不笑闪电般扑了上来,一手捂了他的嘴巴,一手将锋利的腰刀在他的喉管一抹,那鲜血就如射箭一般射了出来,弄得夏不笑一头一脸。接着瘫软着倒了下来,手脚痉挛了几下,就一动也不动了。
那夏不笑平素杀猪宰羊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回一刀杀了鬼子,心里恶心得不行,也浑身瘫软着站在那里发愣。孟章赶忙爬上石崖,拉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过来,赶紧与孟章一起手忙脚乱将鬼子拖下石崖,用树枝茅草遮掩起来。
刚刚处理完鬼子的尸体,从石崖的那一头,朦朦胧胧又出现了健康人大便色的身影,也许是鬼子的另一游动哨过来了。
两人赶紧离开石崖,再次钻进坡上的水沟里潜伏下来。
下午时分,细雨渐渐停了,云开雾散,山野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清晰可见。
他们躲在水沟里,有冷又饿,便掏出带来的馒头啃着。馒头被雨水打湿泡发了,变得又松又软。孟章望着夏不笑抱着狙击步枪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自己还曾经犹豫着不太情愿让他一起上前线,没想到夏不笑却是这么勇猛。刚才刀刃鬼子一气呵成,手法快极了。孟章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心里叹道,人不可貌相啊。
此刻夏不笑正安静地啃着冷馒头。如果不是鬼子进山糟蹋并杀害了他的婆娘,他也许正在山中赶山打猎呢。可眼下,凶暴的鬼子逼迫着从没想到要杀一个人的猎人,英勇地拿起了武器,并怀着刻骨的仇恨,亲手杀了一名鬼子。
吃完馒头,孟章猛然想起,如果鬼子发现了那名哨兵的尸体,一定会发疯般地漫山遍野搜捕他们两个,那就太危险了。
可是眼下山间的雾岚已经散去,就是走到山脚那里,在鬼子的眼皮底下通过那片开阔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再呆在这阴冷的水沟里也已变得毫无意义。孟章决定按原计划跟敌人在这林子里继续周旋。到了夜里,对于他们这些经常在山林里活动的猎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思谋已定,孟章用在狙击手短训班学的手势,冲夏不笑做了一个转移的动作。夏不笑点了点头,与他匍匐着离开了水沟,钻进了左上方那片密密麻麻的灌木林里。
在侯孟章躲在灌木林里,想着如何发现敌人狙击手的行踪,然后将其一举消灭的时候,其实鬼子狙击手也在惦记着他们。
这世上,经常互相惦记着对方的,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情人,另一种是敌人。
鬼子王牌狙击手竹下猛此刻就如此强烈地想着他的敌人。当山岚消褪的时候,是竹下猛首先发现了石崖下被杀的哨兵。他的同伴,另两名鬼子狙击手打着手势要求向小林中队长报告搜山,被竹下猛制止了。
来了,终于迎来了强劲的对手。独眼龙竹下猛一阵兴奋,硕果仅存的右眼一下子由于兴奋充血变得通红。他耐心地观察着,用鼻子闻着山林的空气,用耳朵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然后如一只猎犬一样找到了那条通往山下的水沟。
竹下猛脸上挂着冷酷的狞笑,朝同伴打了个合围的手势。
孟章趴在灌木林一边考虑对策一边摸着脸上光滑的疤子,突然间他停止了动作。长期打猎形成的经验告诉他,不远的地方,有敌人活动的迹象。
夏不笑也突然间感受到了附近空气的异样,他警惕地抬起头来,望着孟章。他的感觉在同伴的眼神里得到了验证,于是做了个准备战斗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