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长与皮参谋长进了另外一见房子,背着手走了几步,皱眉道:“如今与日军激战正酣,地方自卫武装积极配合国军作战,气可鼓不可泄啊。”
皮参谋长眼镜片后面的眼光闪烁着,阴测测笑道:“这些乡巴佬顽强打击鬼子,我身为党国军人也是钦佩有加。可是,既然上峰要求我等密切注意地方武装不要被赤色分子渗透,而恰恰这支火枪队经我调查,有赤色分子在背后领导的嫌疑,师座,我等还是要与他们少来往为妙,以免惹火烧身啊。”
周师长听罢,望着炮声隆隆的青岩山方向沉思了一会,叹息道:“怪不得我堂堂中华与小鬼子打了快八年了,还不能将其赶回东洋,就是因为各打各的算盘。”顿了顿又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经说了要奖励火枪队四支步枪一百大洋,岂不是要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皮参谋长宽慰道:“这事好办,师座不好出面,由我去招呼好了。”周师长只得无奈地挥了挥手,皮参谋长忙走了出去。
却说孟章与春侠正等得焦躁,不知周师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见那皮参谋长匆匆走进来,干咳一声道:“让两位小兄弟久等了。因前线军情紧急,周师长不能陪你们,交代我晚饭时好好陪两位喝几杯如何?”
春侠没见周师长,又没见他提枪的事,慌忙道:“那四支枪呢……”
孟章脑壳急速转了几转,听这军人的口气,知周师长可能变了卦,忙起身打断了春侠的话道:“那我等就不打搅了,告辞了。”
皮参谋长果然也不提赏赐的事,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虚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恕不远送了。”
两人走出51师师部,春侠气鼓鼓道:“说好了给四支步枪一百大洋的,怎么眼睛一眨,母鸡就变了鸭?”
孟章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得自宽自解道:“周师长不也说我火枪队是好样的吗?没有国军的步枪,我等不照样打鬼子?”
春侠仍是气不过,愠怒道:“一句轻飘飘的话顶个卵用?这山外的国军粮子说话不算话,说出去的话跟放屁一样,本性硬是与我等山里人不一样呢。”
孟章道:“算了算了。走,既然来了虎头,我等去雪峰支队看看志锦叔。”来到雪峰支队司令部,向一位队员一打听,肩伤尚未痊愈的侯参谋长与韩老二被韩司令紧急派往黑风界执行任务去了。两人闷闷不乐,只得掉头往桃花坪赶,直骂今天是个背时天气。
此时红日西沉,群鸟归林了。山道两边是无边的寂静,山茶花香和梓木花香,混合着野草的青气,随着山风阵阵扑来,似乎将刚才在虎头的郁闷一扫而空了。
春侠打破了沉闷,开口道:“孟疤子,你说桃花正在干嘛?”
孟疤子嘿嘿笑道:“渠呀,肯定在侯四叔家准备吃夜饭了。”
春侠望了眼前方苍茫的山野,低声道:“也许还在地里劳作呢,渠是个勤快人。”
孟疤子也望了下山中渐渐浓重的暮色道:“是呀,渠好可怜,听说小时候就没了娘,可现在爹也给该死的鬼子杀了。这样一个既乖态又勤快的妹子,将来无论做哪个的婆娘,都应该好好待渠才对呢。”
春侠放慢脚步深情道:“等打跑了鬼子,渠要是愿意做我的婆娘,我一定会待渠好好的。”
孟疤子心里顿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仿佛桃花真的成了侠炮仗的婆娘。他吐了口唾沫道:“你侠炮仗想得美,渠会看上你?做梦去吧。”
侠炮仗冷笑道:“未必渠已经答应了嫁给你?”
孟疤子笑道:“那倒没有。等打跑了鬼子,我等还是一起去为渠唱歌吧。这样最公平,省得两个人总是打嘴巴仗,——哟,斑鸠。”
两人扭头一看,路旁刺蓬里扑棱棱地真的飞出两只斑鸠,咕咕的叫着,一前一后向前边的山林里飞去。侠炮仗迅速取下肩上的火枪瞄准,孟疤子见状一手抬起他的枪口道:“别别别,兴许是一公一母呢。”
侠炮仗瞥了孟疤子一眼,只得默默收起火枪,两人继续埋头赶路。
离村口不远时,天彻底夜了。一盘圆月像一轮银盘一般挂在树梢上,虽是刚刚升起来,但仍将柔和澄澈的清辉洒向这片山山岭岭。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竹木和溪涧,以及溪涧边的茅草,通通被洁白朦胧的如水月色笼罩了,显得是那么神秘而飘渺。远远近近,从空旷的山林里,传来勤劳的山里人的说话声,间或从村子里传来三两声狗吠,和七八声蛙鸣。山道上,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就是夜风掠过树梢和茅草的飒飒声。此外,就是山村一如既往的无涯的寂静。
这时节,有一团黑影隐隐约约在村口山嘴的树影里移动着,移到月光下,方看清是一人背负着一捆茅柴走来,踏得山边小路上的枯枝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春侠走近一点后,大声问道:“是哪个月光天了,还这么勤快上山剁柴火?”
那人吃了一惊,从那捆硕大的茅柴底下偏了头,望了他们一下。两人借着明亮的月光从侧面看过去,原来是桃花。只见她白皙的脸上,映出亮晶晶的汗珠,口里由于负重微喘着,山风吹得她额上的散发轻微地飘动。
桃花也认出了二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娇嗔道:“原来是你们,吓死我了。”
孟章和春侠快活地大笑道:“我们又不是老虫,还能吓死人?”他们见了桃花,早把在虎头国军那里受的窝囊气抛到九霄云外了。在两个后生眼里,朦胧的月色,月下的桃花,一切是那么美好。他们一起伸出手,抢着要帮她扛茅柴。
桃花迟疑了下,侠炮仗眼疾手快,忙从她的肩上接过茅柴扛着。刹那间,他从桃花身上闻到了少女特有的芬芳和青春的气息,心里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冲孟章呲牙一笑,那雪白的牙齿隐隐透出得意的况味。
孟章笑了笑,望着月色迷离的远山和近树,带着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一个人上山剁柴?梨花妹子呢?”
桃花低头走路,止不住心跳,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唔”了一声,脸上早飞出了两朵红霞,一直红到颈根里。
春侠从茅柴底下也偏了头问道:“真的,梨花妹子呢?你们姐妹俩一直是秤不离坨的。”
桃花扑闪着大眼睛,答道:“渠呀,不小心伤风了,脑壳痛呢。”
春侠得到她的回答,又得意地瞥了孟章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嘿嘿,你看,渠愿意跟我说话,却只对你孟疤子唔了一声,人家懒得跟你搭腔哩。
孟章也觉无趣,在扛了柴火的侠炮仗后面与桃花并肩埋头走着,有时又忍不住偷偷地瞥了桃花一眼,发现她也躲在月光的阴影里悄悄地看他,但眼光一接触却羞涩地慌慌分开了。两人心跳明显加快,在月光下继续埋头赶路。
三人默默进了村口,夜色越发幽暗了。月光从山边稠密的树叶间漏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和路边的灌木茅草上,斑驳陆离,随着山风轻轻晃动,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桃花姣好的脸蛋,就静静地沐浴在清澈若水的清辉里,显得那么白皙,那么柔和和乖态,仿佛下凡的仙女一样。两个后生觉得,乖态的桃花,比起戏文中的林妹妹和故事里的白娘子还要美,这是一种青春的没,一种劳动的美,远不是林妹妹和白娘子这些古代佳人所能比拟的。
孟章往黑黝黝的村子望去,但见空濛的田垅,桃花溪上的风雨桥,村子里低矮的木屋,以及建于道光年间的侯氏宗祠,都笼罩在迷蒙的月光里。月是故乡明,他感到今夜月光下的山村是那么的静谧和美好。
此时,侯四叔家到了。
在院前菜园篱笆边的一棵古松下,月光从东边擦过路边木屋的屋檐,斜斜地投射在他们的身上。从木屋黑洞洞的门口,走出侯四叔,急忙将春侠肩上的茅柴卸下,码在院子李树下,一边吩咐桃花赶快进屋吃夜饭,一边低声对孟章和春侠道:“大家都盼望你们赶快回来呢。”又瞟了他们挎在肩上的火枪一眼,奇怪道:“咦?不是说要奖给我等步枪吗?国军送的四支汉阳造呢?”
春侠一听侯四叔问国军奖赏的事,不由得又火冒三丈起来,大骂山外的粮子说话不算话,把火枪队当猴儿耍。孟章拍拍侠炮仗的肩膀道:“消消气吧,发气容易伤身体。我等打鬼子不靠天不靠地,不给就不给,我等就用手上的火枪打鬼子,待缴获得鬼子的武器,才显出山旮旯人的骨气。”
侯四叔本来听了大失所望,但见队长豪气冲天,也道:“对,这才是山里好男儿的志气呢。”
二人在四叔家草草吃过夜饭,放下饭碗嘴巴一抹就与四叔赶回祠堂。队员们一见两位队长回来了,纷纷囔道:“我等商量好了,国军奖励的步枪就按谁的枪法好来分配,方显得公平。”
见侠炮仗阴沉着脸不说话,仔细一看也没见着带回什么步枪,都奇怪地眼巴巴望着队长孟疤子。
孟章苦笑了笑,接着把去虎头的经过大略说了一下。队员们听了心里窝囊,七嘴八舌大骂国军是白舌头,他们如果是山里人,早就没人相信他们了,也不把他们当人看了。见队长他们脸色难堪,忙住了嘴,倒安慰他们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山里人有言:靠自己的天大,靠人家的卵大。渠们没给步枪就算了,以后我们找鬼子要,那才叫真本事呢。”孟章听了豪气顿生道:“弟兄们的话有骨气,我等以后找鬼子要。等到我等每人有了两支枪——一支步枪一支火枪,我和侠炮仗一定领了大家扛了上虎头镇,也好长长火枪队的志气,羞羞说话不算话的国军。”
说话间,祠堂前囔囔着拥来一群人。听得门口喧哗吵闹声,侠炮仗旋风般第一个冲出祠堂。问清情况,原来是夜间巡逻队在雷公寨的山道上抓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
当晚去雷公寨方向巡查的三人巡逻小组是前些天参加火枪队的队员。他们来到雷公寨后山时,在暮色里发现一条人影潜伏在路边的茅草中,当下心中怀疑是日军派来的探子,马上记起了侠炮仗对巡逻组的要求:这兵荒马乱时候,宁可错捉三千,也不能放走一人。于是悄悄地摸了上去。
也是走得身子发热,都脱了外衣搭在手腕上,正好派上了用场。三人一打手势,也是心有灵犀,扑上去后,一人用衣服蒙了那人的头脸,一人塞了那人正欲张口喊叫的嘴巴,另一人手脚麻利地下了他的短枪,三下五除二地用麻绳将他绑得个粽子似的。三人配合娴熟,动作一气呵成,兴高采烈将探子捉了,带回祠堂请功来了。
孟章随后举着松明火把也赶了出来,听得巡逻组捉了个探子,赶忙命令将探子推入祠堂神龛前审讯。待得取下那人蒙了头脸和塞进嘴巴的衣服,孟章与春侠大吃一惊:原来这人是春箫的老兄,那重上前线的国军连长洪春山。
当下一边忙着给他松了绑,一边忙着赔礼道歉,那三名新参加火枪队的队员满面羞愧,也忙不迭道歉。春山活动着发麻的双手,恼怒地瞪了孟章和春侠一眼道:“这都是你们教的好队员,我蹲在茅草里里上完茅厕刚站起来,他们摸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绑了。”
春侠嬉笑道:“这不能怪孟疤子和队员,是我要求队员巡逻时宁可错捉三千,不可放走一人的,要怪就怪我。山里人恩怨分明,春山哥打老弟一耳光消消气吧。”说着嬉皮笑脸将脑壳靠将过去。
春山假装发怒,恶狠狠地样子一个耳光扇过去,到了眼前,却只是轻轻地落在侠炮仗的脸上,摩挲着道:“做好事,就跟摸着粗糙的泥沙一般,远没有妹子家那样细皮嫩肉好摸。”众人笑了。
待众人笑够,春山正色道:“孟疤子,我们许团长为感谢火枪队上次和我等一起消灭了摸进我军后方的鬼子,特命令我送来了三支中正式步枪……”
侠炮仗急道:“枪呢?”
春山笑道:“老弟你太性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枪就放在捉我的地方:那块石头后面的刺篷里。”
众人听了大喜,去虎头国军那里没有领到奖赏的懊恼一扫而光。孟章忙命令那三个队员去雷公寨取枪,队员们欢天喜地飞也似地走了。
侠炮仗忙一面吩咐伙夫准备饭菜款待春山,一面要队员跑步去枫木村通知在那里夜巡的春箫回来见兄长。酒菜上桌后,孟章和春侠虽已在侯四叔家吃过了,但也陪着春山喝了几杯包谷烧。酒席间,孟章向春山打听他回部队后野猪岭前线的战况。春山一边吃喝一边把他回前线的情况说了。
原来春山回归部队后,因他带的连队弟兄们在鬼子丛林特种作战分队的袭击中差不多都牺牲了,他的连队番号也已成建制取消。本来是要受严厉军法处置的,但许团长念他与火枪队一起消灭了日军特种分队,而且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老兵在他的团里已经是寥若晨星了,加之前线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时,便将他降职当了团部直属特务连的一个排长。
前方战事果然紧张。主攻野猪岭一带国军防线的是日军儿忠玉雄大佐率领的120联队,其战役目的是扫除通望芷江盟军机场的障碍,打通保安公路,与进攻虎头的109联队会师安江,与47、 64、和68 几个师团分别从东线北线完成包抄并最后占领芷江。
担任野猪岭方面防御的国军100军,军长是李天霞,就是以后电影《南征北战》里李军长的原型。其所属各师已在日军进攻前布置了三道防线。春山所在的19师负责一线防御。
当春山从桃花坪返回前线时,正是日军攻击正猛的时候。野猪岭主峰前有几个小山包,靠近保安公路,因是主峰防御的支撑点,自然成了鬼子疯狂进攻的重点目标。20日下午,鬼子集中火力猛攻最靠前的和尚山。
和尚山状如和尚,山头光秃秃的,山上都是一些乱石,没有隐蔽的地方。黄昏时分,国军一连的士兵趴在工事里,只听得山那边鬼子炮兵阵地密集的迫击炮和六0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飞过来,蝗虫般“咣咣”地响着落在山头上。接着敌人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逞散兵线冲了上来。一连拼死抵抗,战至日头偏西时分,全连殉国,和尚山遂被日军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