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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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乡下小舅(3)

“你可不知道,四姐姐要离婚呢。四姐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听说有好几个女人跟他的。哼,你说,嫁了男人有什么好的。”

我也是男人,但我不知道。小表姐说:“我一辈子不结婚,老死在庄园里,反正我们家又没有男孩,我就陪着伯伯爸爸一世。”

“那他们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总会有办法的,是吧?”秀表姐说着,眼里禽满泪珠,摇摇欲坠,显得楚楚可怜。与小表姐谈过一次话后我就知道了她的不快活源自小时候的小舅舅对生活的态度留下的伤痕,因为小舅舅对小舅母的态度令到秀表姐从小失去母亲并且对男人有一种情绪上的抵触不信任。所以现在小舅舅要她嫁人那是很困难的更何况秀表姐长年呆在庄园不出门,这也是因为她性格孤僻的原因。其实秀表姐长的像小舅母,尖尖的脸,白白净净,眉毛又细又长像初三夜的弯月亮,一双大大的眼睛,挺而巧的鼻子。她不笑的时候就像画上的美人没有感情;笑的时候,嘴角向脸颊两边微抿,勾勒出两只小酒窝儿,才一闪,笑容便没了,看的人心迷眼乱。身材苗条,走路轻轻的,走在路上常引起许多目光注视,但小表姐对这些全不放在眼中。

我觉得女人最好的职业是做医生,因为母亲常常对父亲说:“哼,男人皱一皱眉头我就知道他动什么花花肠子。”说着还把手上的什么东西一比划,仿佛抓着手术刀,每当这样父亲总是胆战心惊两腿发软地望着母亲。但我无法跟秀表姐说,困为她对男人天生就有成见。

母亲打来几次电话要我不可贪吃荔枝,我难得逃开她的爱心统治,虽然口上答应着背地里却变本加厉地大吃。父亲一定是招架不住了,在电话里说:“儿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呀?”父亲动情地说:“难道你不想爸爸吗?”

一别几年,再见小舅居然变化很多,他年纪比母亲小,可相貌比母亲老多了。这在小舅来说是不寻常的,因为小舅天生是一个乐天派的人,他应该活得比谁都舒心才对。大表姐只比小舅小几岁,所以她生下来后大舅母要干活就由小舅领着大表姐玩,说叔侄关系实在地反像兄妹一般。所以大表姐嫁到香港后,对小舅也是最好的,经济又宽松,不管小舅舅想要什么,大表姐无不满足他。大舅舅对小舅是兄与弟的亲情,又含有父与子的成份,固对小舅难免地过分宠爱一些,并且姨母母亲没有不疼爱小舅的。有那么多的成份在此,小舅一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的生活,且他又是知足常乐的人,天天笑口常开嘻嘻哈哈。现在看他居然愁眉苦脸一副败相,我问:“舅舅,你怎么样?”

“唉!”小舅长叹一声,不言语。

“为秀表姐吗?”

“唉!”他还是唉声叹气,却不说出来,我想:这到底是他不高兴呢还是为秀表姐忧心?

我看小舅的光景,有些儿像他三十八岁那年的意思,心下奇怪,难道小舅舅又要恋爱了吗?我说给秀表姐听,秀表姐“扑”地敲一下我的脑袋,含嗔道:“莫要胡思乱想。”说着她自己却笑了,我看得呆了,心想:唉呀,可惜我们是姑舅表不能结成夫妻,否则我一定要娶秀表姐做我老婆。秀表姐用一双俏眼乜斜我,似笑似嗔地说:“小子想什么?”我脸红了,摇摇头不说话。秀表姐起了疑心,追着一定要我说。我跳开来,害怕她再敲我的脑袋,板着脸说:“男人想什么怎么可以告诉女人。”

秀表姐一只手握着嘴巴大笑,她一生很少这样子大笑,所以我尽力地逗引她开心。

小舅虽然还玩鸟喝酒,可是他寂寞了,因为表姐们都长大成了家嫁出去,再没有小时候的热闹,于是我的小舅舅也寂寞了,成天闷闷的绷着脸不说话。大舅舅像对孩子一样地问:“阿六,有什么不顺心吗?”

“唉!”小舅舅对大哥也是这样子,大舅舅年轻时扛枪老了扛锄头,实在不懂揣磨人的心。也就不懂弟弟的叹息为着什么。

有一天,在我来大舅舅家后的好几天,先时大舅舅一直在山上忙着顾人采荔枝,又一车车运输出去,批发给那些果贩子。那一天阳光很好,其实夏天里每日阳光都很好,可那天吹着和缓的东南风,天空是青蓝青蓝的,很舒畅。山上的荔枝已经采摘的差不多了,我们都坐在院子白玉兰花树下聊天,吃着荔枝。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个客人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她就是一去二十年了无音信的小舅母。

小舅母也老了,满头的黑发灰了一半,当年光洁白净的脸此时也成了黄脸婆,还爬满黄褐斑,身材不是年轻时候的苗条柔软而是长宽了不少。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碎花衬衫,宝蓝色的确良裤子,手上提着一只鱼皮手袋,怯怯地站在门前一株桂树下。秀表姐正好是坐在向门的地方,她看见小舅母就对大舅舅说:“伯伯,门外来了个陌生人。”大舅舅笑着说:“那该请进来吃荔枝。”说着他就站起来,等他转过身子看到门外的陌生人后脸上的笑容全没了,呆站着没动。大舅母说:“你发那门子呆。”望出门外去,脸上也变了颜色。小舅舅虽然在家里,也还要把他心爱的雀儿提在手上的,时不时吹几下口哨,他转头看门外时,人愣了一愣,手上的鸟笼“啪”地落在地上他也不知道。我和秀表姐不知发生什么事,便也奇怪地看着门外的那个不速之客,她实在不是一个令人吃惊的角色。我和秀表姐对望一眼,心中隐隐地知道陌生人是谁。

大舅母首先醒悟过来,出去把陌生女人拉进来,大舅舅马上就笑了,他一生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小舅舅却坐在椅子上,像傻了一般,也不说话也不笑也不看人,鸟笼落在地上,笼里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仿佛没听见一般,我走过去拎起鸟笼,把它挂在玉兰花树上。

大舅舅留下小舅母,没有人说什么,小舅母也没说她失踪二十多年去了哪过得怎么样,她不说也没有人问。秀表姐的脸绷得紧紧的,她穿着一件白纱衬衫,衬托的她的脸更加苍白。我企图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她却总也不笑。小舅母用一双怯怯的目光偷偷打量秀表姐,唉,她可是正眼看小表姐的勇气也没有,每当秀表姐的黑眼珠子一动,仿佛要看过来,她马上垂下头把眼光收回来。

晚饭大舅母做了许多好菜欢迎小舅母,一家人默默地吃着。小舅舅不用人让,一连喝下七八杯白干,脸红得像夏日傍晚的火烧云。小舅母吃得很斯文,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咀嚼的。吃着吃着,滴下两串泪珠儿,趴在餐桌上哭了,“哥,我对不起甘家。我对不起阿秀。”

大舅舅皱皱眉头:“咳,说得那家话哟。人呀,活一世,但求无愧,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

秀表姐哭泣着跑回她的房间,小舅舅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喝水。大舅舅摇摇头走了,大舅母拉着我走了。我是一心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的,因为小舅舅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到底没有赶小舅母,这又是一桩奇事。所以我跟着大舅母出了饭厅,打个溜儿又绕回来躲在窗外偷听。

“你要怨我,我明天就走。”小舅母的声音。

“咕。”喝酒的声音。

“我,就是想阿秀,想看看她,她可恨我……”

“咕。”小舅舅还在喝酒,我不禁着急起来。

“我——明儿就走……”

“是我对不起你。”小舅舅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忍不住吃惊,因为小舅舅一生没对人说过“谢”或“对不起”。

小舅母哭了,她虽然只跟小舅舅生活了一年多,却很了解小舅舅的为人。“你真不怪我?”

“不要走吧,阿秀需要母亲。”小舅舅的话音有些儿颤抖,我才晓得了他寂寞的原因,不禁也呆了。这时有人拉我的衣角,我回头一看,是秀表姐,忍不住对她伸伸舌头做个鬼脸,不好意思再听下去,跟着她出去。我们走出家,坐在溪上的小拱桥上,满天的星光闪闪,我高兴地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歌。秀表姐蹙着两道好看的眉只管发愣。

“阿曦,想不到我的妈妈是这个样子的?”

“等你长到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我有心要逗她笑一笑。“你还不知道你的小姑是什么样子吧。”我两只手撑开放在脸上向外,扮着老虎的扑食的模样比划。“呐,看看,就像这个样子。”秀表姐果然轻轻一笑,又蹙起眉头。“你要死,说小姑是母老虎。”

“秀表姐,你爱小舅母吗?”

“我不知道。”

再看小舅的时候,你简直不认识他。看他,脸红红的,大嘴巴咧开露出两个特大的门牙像开心果合不拢,他笑呢。手上的白皮葫芦没了,还提着鸟笼,但不再三头五天去逛鸟市上茶馆消遣。

小舅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啦!

舅舅家多了许多笑语,当然是我的功劳。秀表姐虽然不跟小舅母说话,可是苍白的脸也不再绷紧,偶尔地还笑一笑,眼睛也时不时地溜一溜小舅母。小舅母看秀表姐的眼神比看小舅舅的眼神热切多了,小舅舅不高兴地嘟起嘴,但只要小舅母的眼睛望过来向着他他立即展开笑脸,他的本意是要温柔的,可惜大嘴巴一咧开便合不拢,所以小舅的微笑显得过分地夸张及带点儿讨好的嫌疑。大舅舅要是跟他说话,他也再不是先时只管哼哼哈哈爱理不理的,而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喊,大舅舅高高兴兴的,乐呵呵地说:“这才像话,这才像一家人哩。”

人至中年,小舅才又真正地体会一种天伦之乐。院子里还是鸟鸣叽叽,但小舅再不说“女人还不如一只红顶八哥”的话。

母亲打来电话要我回去,在乡下一段时日我还真有点儿怀念母亲的叨唠,心中也想回去了。临走我问秀表姐:“你还怪小舅母吗?”

“我那里是怪她,我是不习惯。”

“反正会好起来的。”我安慰秀表姐。

我走了,离开了乡下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