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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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乡下小舅(2)

小舅舅在三十八岁时又恋爱了一回,一****逛鸟市早早回来,一到家也不喂鸟也不吃饭,一头倒在床上闷头大睡。这在小舅舅是不同寻常的,所以大舅舅以为他病了,大舅舅可怜小舅舅小小年纪就失去最疼爱他的双亲,对小舅舅不免比对其它弟妹疼爱多许多,他见小舅舅倒在床上不吃饭,马上就过来问:“阿六,不自在吗?”阿六是小舅舅的小名。

“哼。”小舅舅翻过身子,面向里不理大哥。

“看上好鸟?”小舅舅有个脾性,看上好鸟得不到手就三天不痛快。

“哼。”

“没零花钱吗?”

“哼。”

大舅舅摸不着头,走了。小舅舅却自已爬起来,走出房门,院子有一株白玉兰花,他站在廊檐下呆呆地看着雪白的玉兰花,好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充满着哀愁。我们谁也不知小舅舅因何突然间变得那样忧郁的,又好奇又新鲜,就都站在背后看。他两眼盯着白玉兰花,一忽儿喜一忽儿忧,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扭扭捏捏像个小娘们。我们顽皮的,也跟着小舅舅的表情做鬼脸,小舅舅一转身,看见了,生气地挥着手说:“去,去。大人怎么样小孩儿也怎么样。去,去。”小舅舅赶着我们,我们一笑散开了。小舅舅还说:“没心没肺的,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的呢?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的呢?”

清晨,天气睛朗,小舅舅欢欢喜喜提着鸟笼出门去。在鸟市上,舅舅碰到了一个他上学时的女班长,那女班长高高大大很有一股男儿气慨,说话声音很大很豪气。她提着菜筐子,里面装着青菜茄子豆角,一边走路还一边四处张望。舅舅提着鸟笼一边时不时呷两口酒,正好跟女班长撞了个满怀,舅舅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伸手去扶被他撞的人,那人却先一把扶起他,声音宏亮地问:“没撞着你吧?”舅舅抬头一看,面熟,心想:这不是我上学时候的那个女班长吗?那女班长也认出了舅舅,笑着说:“你不是那甘德清吗?”

舅舅开始心跳起来,舅舅想起上学时的一桩心事。那时他学习不好,于是女班长负责辅导他,下了学两人日日在一起,舅舅心中欢喜,常常把外祖母悄悄儿给他的糖果偷偷地赛到女班长口袋里,女班长发现了就对他说:“你吃吧,只有一粒呢。”舅舅说:“我们两个吃。”女班长点点头,舅舅就把一粒糖果用牙齿咬断两半,一人一半含在口中,再念课文时就都结结巴巴的。考试时候舅舅心中紧张,女班长就在课桌底下悄悄地握住舅舅的手,对他笑笑给他鼓励。这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叫舅舅意乱心迷难以忘怀。舅舅忍不住举起手来看了看,仿佛女班长当日的温情犹在。女班长却像忘掉年少时的事情,乐呵呵地看着舅舅。

小舅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是哩,你是女班长。”女班长爽朗地哈哈大笑:“都老了,还女班长呢。你还住在原先的家,没迁居到城里去罢?”

“没呢。”舅舅为什么会喜欢上女班长的,那有点儿令人费解,像小舅母那么美的人儿他不爱却爱男人婆一样的女班长,连舅舅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撞上女班长后鸟市也不去就早早儿回来,一回来家随便地把他心爱的红顶八哥挂在树梢也不喂水也不喂料也不吹口哨逗弄鸟儿玩乐就躺在床上想心事,任谁问他也不搭理。

晚上我和表姐们打牌,又笑又闹,小舅舅走来也不似从前一样跟我们嘻嘻哈哈一翻而是深沉地看着我们玩乐,最后他似乎有所感触地慨叹:“唉,年轻真好!”我说:“舅舅,你不也年轻过吗?”舅舅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年轻时那有你们这般自在快活的。”

四表姐说:“叔叔不快活吗?”四表姐是大舅舅的小女儿

舅舅却又不搭理我们一个人走出去,还站在白玉兰花前沉思。

舅舅有心事哩。小舅的心事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一次他喝醉了酒后吐露出来的,舅舅抱着白皮葫芦充满向往地说:“唉呀,她还像少女时一样没变,还是那样的美,红红的脸蛋,白白的,黑眼睛忽闪忽闪的;说话的声音还似少时一样清爽,唉,唉!”三表姐说:“女班长该长白发了吧,额角有皱纹了吧,身体发胖了吧。叔叔是不知道呢?”三表姐是二舅的大女儿。

“哼,那个……那个没看见。”小舅舅抚摸着白皮葫芦光洁的表面,仿佛那是女班长少女的脸,悠悠地说,完全沉醉在昔日年少的岁月中不能自拔。

我们年轻的就挤眉弄眼地笑,心想:原来小舅舅也是会恋爱的。

舅舅的果园在陈江乡下,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半天,到了舅舅家,舅舅家就建在庄园里,一幢三屋楼的小洋房,是原先的老屋拆了重建起来的。果园是在一座小山头,整座山均被舅舅承包了,划分了几个果区,以荔枝为主,有龙眼、香蕉、菠萝、葡萄。荔枝有早熟的也有晚熟的,早熟的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挂在枝梢,俏生生随着风飘摇欲坠,诱人谗嘴。晚熟的还是青青翠翠,挂在枝梢,玲珑小巧,可爱极了。

大舅舅已是六十多岁望七十的人,但是精神很好,说话声音宏亮,像敲钟。你只要看他拿锄头的把式就知道那是扛枪的姿势,不错,大舅舅年轻时是扛过枪打过小日本鬼子及国民党的,并且还立过功。本来以大舅舅的功劳至少可以到城里去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大舅舅扛惯了枪对坐在政府机关办公室无所事事整日爷儿一个抽抽烟看看报闲聊天过日子不习惯,按他的话扛锄头也强过没枪扛来闷得慌。所以他回了乡下自愿作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大哥。大舅母比舅舅小几岁,身体发福,胖胖的圆脸,一团和气,笑眯眯像弥勒佛。大舅舅对我的到来非常高兴,早早地就叫人把庄园收拾的干干净净,又让工人去几十里的山塘水库打来许多新鲜的鱼,大舅舅请有十几个外省工人帮他管理果园。吃饭的时候一起吃,热热闹闹的,看得出他们相处的非常融洽。因为我的到来,大舅舅特意放了工人一天假,他拉着我笑呵呵地介绍给那些工人。他的手长满老茧,抓住我的手腕宛如蟹钳子一样,生疼生疼。

“这是我的外甥阿宝。”大舅舅说。“阿宝”是我的小名,大舅舅取的,他不叫我阿曦或晨曦,叫我阿宝,意为宝贝。工人免不了奉承一翻,说我长得天庭饱满两耳如珠是佛相双手过膝乃大将风度,将来必是宰相将军之材。大舅舅对这样的话一律欢欢喜喜呵呵大笑,我听在耳中甚为滑稽哭笑不得。

大舅母早叫人摘下一大盘又红又大的糯米荔摆在餐桌上,糯米荔是荔枝中的精品,肉厚嫩滑子小汁多甜。我一看,也早口渴了,坐下来就吃,才刚吃下十几个,大舅母就笑眯眯地来端走了,大舅舅说慢慢来,一座山头的有你吃的,一下吃太多上火。其实那一大盘也还不够我吃的,才十几个实在还没有品到味儿。但我有办法,等到明天我一个人悄悄儿去后山爬上荔枝树去坐在树上吃个够就得了,这是小时候小舅舅教我的。所以也不坚持要吃,舅母就摆上饭菜吃饭了。小表姐凤秀还未出嫁,出城去了没有回来,我问舅母:“秀表姐不知我要来吗?”舅母笑着说:“怎么不知,她跟你小舅进城去了说明天赶回来。”

晚上我就睡在四表姐房间,四表姐凤芮像大舅舅,性格豪爽,从她的房间的摆设便可旁度其为人。长方形,很大,一张床、一只衣柜、一张书桌,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修竹》,临窗有一个书柜,犹摆满各种书籍。这不像睡房倒像一间书房。大舅舅家的三个表姐虽然已经出嫁(二舅舅一家迁居到城里去),舅母仍然保存着她们年轻时的睡房不动,日日清扫,以便表姐回来不用张罗,这也是舅母想念表姐的行为,平常无事收拾收拾,心也安慰了些。舅舅家的表姐以年龄大小论,其中单小表姐凤秀与我年龄相差近陪我玩得多,我跟她的感情也最好。

乡村的夜是很清静的,更加上舅舅家在山里,十几个工人没有跟舅舅同住,他们住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座楼房里,晚上无事就坐在一起聊聊天打打牌看看电视,很是逍遥自在。

第二天我醒来,楼下饭厅桌上摆着我的早餐,家里静悄悄的。舅母在院子里喂鸡,我走出去,舅母一见我便眉开眼笑。

“舅母,舅舅呢?”

“上山去了,叫你吃过饭自已随便走走看看。今年荔枝大丰收,把你舅舅欢喜的什么似的,又不挣那两钱。阿宝,中饭想吃什么?鸡都是自已养的,比城里的冻鸡好吃多了。”我看那些鸡在地上抢吃,一只只羽毛油光发亮肥肥胖胖的甚是可爱,便对舅母说:“清清的好。”

舅母笑着说:“傻孩子,鸡养着就是要杀吃的,这有什么可惜的呢。”

我不理,拿了毛巾牙刷去溪边洗漱。心中思量着如何去荔枝林里偷吃荔枝。下午小表姐回来,满脸不高兴,但一见我就笑了,把肩上的包一丢拉着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跟小舅打招呼就被她拉着跑,小舅舅说:“看这疯丫头。”秀表姐拉着我跑到后山脚,那有一处潭,水清清的,但很深。小时候小舅曾跳下去捉到一只小乌龟,所以我们就给潭取了个名叫“仙潭”,因为龟长命。小表姐坐在潭边脱掉鞋光脚伸进潭里玩水,我坐在荔枝树上吃荔枝。小表姐闷闷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有心事吗?”我问。

“你说人长大了为什么那么多烦恼?”

“因为懂得越多越觉着自己不足,所以烦恼。”

“爸爸要我结婚可是我不愿意,我问他:要是嫁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的。他听了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愿意呢?”我吃荔枝,把荔枝核丢进仙潭,“扑”一声清脆的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