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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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乡下小舅(1)

乡下的舅舅有一座果园,荔枝红了的时候,舅舅写信来叫我去吃荔枝。母亲欣然同意,我说我要上班呢。母亲说你去吧,妈自然有办法给你请假。

我的母亲为什么有办法呢?她是人民医院的主治大夫,她只要随便地开一个证明,那么我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度假。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一个人,居于她职业的关系,时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诸如卫生消毒细菌维生素蛋白质防病于末然等等话题。我父子两生活在母亲的魔掌下无限地痛苦,要知道,一个大男人每次吃饭被一个女人目光眈眈地盯着洗手洗脸消毒是多么地不自由啊!我们如果想要表现一下男儿气慨,吃了饭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饭后一支烟赛过神仙嘛。母亲笑眯眯地把我们手上的烟拿走,并且用很动听的语气告诉我们:“吸烟有害健康。饭后胃肠蠕动加快,毛细孔舒张,吸收力特别强,一支烟的中毒量比平时吸十支烟的还多,等于慢性自杀。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寡妇。”我嘻皮笑脸地向她祈求一支烟,暗示母亲我无论怎样也不会防害到她成为寡妇。那么我的母亲便会在一秒钟内由慈母变成母老虎,虎目一瞪,我的额角便吃一捧爆栗。

下班回家,我看见桌上的萍果,拿起来就吃。母亲像地藏菩萨一样冒出来尖叫:“天啊,吃萍果又不削皮又不洗手,肚子痛生病怎么办?”我为了表示对她的统治不满,顾自顾吃下去,母亲拿出温柔杀手涧抹着眼泪叨唠:“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呢?”那意思是将来有一天她老人家百年归寿后我这个样子不懂得热爱生命怎么办呢?她老人家忘记一件事情,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而我不会永远是她的小乖乖不长大,我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步一步步入她的后尘,即回归自然,何须担心那么多?然而,我就有天大的胆子也只有放下萍果洗了手削掉皮再吃。偶尔我见母亲做家务辛苦,便拿起拖把帮她拖地,还没拖上两下,母亲马上说:“放下,你哪会干这个呢?还是我来。”在母亲无微不致的照顾下,害得我父子两个什么也不会干,走出去就像一个三岁的孩童,常常为一些生活小常识闹笑话。

每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必须按母亲指定的穿,颜色不搭配的话她是不喜欢的。穿西裤要穿皮鞋,休闲裤要配休闲鞋;黑西裤要配白衫衣,休闲裤则配T恤;咖啡色不能配紫色,白色不能衬绿色,否则穿混了不伦不类。我一直不明白我的母亲怎么有那么大的精力来管理这些生活的琐碎,要知道她在她们单位可是先进工作者。大概做母亲的都学会孙悟空七十变中分身术的本领。我这样想。

从三四月荔枝才开花起,舅舅就写了七八封信来要我去他那吃荔枝,一直到荔枝红了,我们家已收到舅舅十二封信。我的舅舅是不爱打电话的,虽然表姐给她配有大哥大,可是舅舅是一个顽固不化分子,只爱写信,并且但凡写信还不爱用钢笔而要用毛笔,天可怜见,舅舅那种惯了果树拿惯锄头的手握起轻轻的羊毫是多么的别扭啊!所以舅舅写得字比他果园里肆无忌惮的野草还要狂妄。舅舅的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关键是他为什么那样心急火燎地要我去,或者说那样殷切地盼望我去?

这得从老祖宗说起。

我的爷爷一生娶了两房夫人,我的奶奶是正室夫人;还有一个奶奶是侧室,一生多病痛,只活到三十三岁就死了,没有留下有一儿半女。我的奶奶,正室夫人,命要比那个小奶奶好一些,先头生下一个女儿,跟着生下父亲,跟着就没有再生。这已经让我的爷爷高兴万分。我的姑姑也早父亲而嫁,由于姑姑生理上的问题,婚后不能生育,我的姑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对此倒不以为意。外祖父比较老实,只娶了一房夫人,却儿女成群。外祖母先生下一个儿子,接着生下两个女儿,跟着一个儿子,而后是一个女儿,又一个儿子。于是我有三个舅舅,两个姨妈,另一个是我母亲,排行第五。舅舅结婚了,大舅舅生下三个女儿,二舅舅生下两个女儿,三舅舅是个浪荡子,用大舅舅的话说就是个败家仔,只生下一个女儿就不愿再生。大姨妈倒生下一个儿子,不幸得天花死了,隔了几年,才又生下一个女儿,大姨夫不肯姨妈再生育;二姨妈有三个女儿。我便有六个舅表姐,四个姨表姐。以此看来,我的家及外祖父家,虽然上一辈人才辈出,可是到了下一代,尽出女儿,这很让我的大舅舅不服气,此时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均已谢世。到了母亲,母亲大学毕业,医科,晚婚。舅舅姨妈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母亲跟父亲结了婚,第二年生下我。两个家族终于看到一线希望,于是我一落地,便成了金娃娃——宝。虽然我不姓甘,外祖父是甘老太爷,可身上也流了一半甘家的血统,按照我的妈妈及我的舅舅姨母的意愿是希望在我的姓名前加上甘姓的,叫“甘钟晨曦”,再不然“钟甘晨曦”也是好的,“晨曦”这名当然是我那饱读诗书的母亲取的名。可是我的父亲及姑姑竭力反对,我的母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母亲的原话)也不能太过坚持已见,只好作罢。也幸亏父亲及姑姑立场坚定,才没让我被人怀疑是出嫁了的女人,随夫姓。因为大表姐嫁到香港后,夫家姓陈,名门望族。她的名字上就加了夫姓,陈甘凤萍。

唉,我虽然一落草便是两个家族八个家庭的金娃娃——宝贝。可是我并没有得到过多的弱爱,特别是我的母亲,管束得我非常严格,这就让我常常不免地侍宠而娇,扬言以其受压迫还不如出家当和尚。这一套诚然有用,母亲却不是省油的灯,以柔克刚以刚制柔,把我玩弄于股掌间犹游刃有余。

舅舅不断写信来要我去乡下吃荔枝,无非是想念甘家的半个儿子。我的母亲对娘家的忠诚犹胜对夫家的忠诚,大概她想反正钟家有了后,当然得让甘家也享享儿子之乐。舅舅的信上一说荔枝红了,母亲马上放下所有的工作,到银行取钱上超市买回一大堆的食品又从医院以公济私拿回一大堆维生素A、B、C、D……打点好让我带去上舅舅家。为了摆脱母亲滴水不漏的温柔统治,上舅舅家我是愿意的,但要我背一大袋东西心中老大不愿意,更何况大舅舅的三个表姐都已出嫁做了香港同胞的媳妇,这也是大舅舅有钱办庄园的原因。我对于母亲把我当作小孩子非常地不满意,赌气说:“我回去就不回来了。”母亲笑眯眯地说:“不回来你就在舅舅家过吧,陪你小表姐。”我说:“我要结婚呢?也不回来。”母亲两眼一亮,笑容满面,我知道我又自套罗网了。母亲是巴不得我马上结婚,结婚后为两个家族八个家庭生下一大群儿女。我一看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长篇大论拿出一百条的理由来论证结婚的种种好处。她在我父子两身上煅炼出的口才已可以去当政客,竟选总统也是绰绰有余,做医生兼职家庭主妇真是埋没人才。我赶紧闭上嘴。

父亲对我能去乡下舅舅家非常羡慕,两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从此母亲对两个人的管束将集中在一个人的肩膀上,父亲如何不可怜呢?我的母亲打理惯两个人,突然少掉一个的话会让她很不适应而变本加厉,这在父亲出差的日子里我领教过。我爱莫能助地拍拍父亲的肩膀,同时又有点儿幸灾乐祸。亲爱的父亲,从此我可要逃出虎口啦。

走在乡间小道上,只要看到一个宽袍大袖神情懒散一双小眼半眯不眯一副永远没有睡醒模样四十多岁脸色红润、一手提着鸟笼,外边罩一块雪白的纱布,里面是一只叽叽喳喳儿叫的雀儿,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白皮葫芦,葫芦不大,刚好装上一斤白干,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山歌,时不时仰起脖子喝上两口儿一副怡然自得的男人。

那便是我的小舅舅。

从母亲对我的种种残酷式的管辖中无不牵涉到小舅的影响,小舅比母亲小五岁。外祖父晚年得子,未免对这小儿子过分弱爱了点,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上怕飞了说话大声怕吓着了,那真叫千般宠爱于一身。我的小舅舅过着皇帝也不如的舒心自在生活,这也养成他懒惰的性情,不幸还未长大成人,外祖父及外祖母便相继去世,对小舅舅而言未免有点儿美中不足,但小舅舅天生就是乐天派知足常乐的宽心人。他也不爱读书,只上了几年学堂,没有什么不良习惯,平生爱两样东西:喝酒、养雀。

小舅舅先母亲结婚,他不爱美色,偏偏娶了个美人儿。小舅舅心中欢喜了三天,新婚窝在新房中三天三夜不出门,第四天他懒洋洋出来,走到院子伸个懒腰,望着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的雀儿自言自语道:“女人,女人!还不如一只红顶八哥。”他提着鸟笼出去逛鸟市,一去三天三夜未归,气得新娘子我的小舅母在房中哭泣。

虽然大舅舅骂小舅舅“败家仔”,但在我们十几个表姐弟中他是最受爱戴的人,因为他随和,没有长辈的架子,从来不虎着脸骂人或者教训小辈,最可爱的是他常常在那杂七杂八的口袋里摸出一些糖果,讨小孩子欢喜。这个老小子为老不尊看见我们坐在地上下棋子他也把鸟笼挂在树上一……坐在地上观战,有时技痒忍不住出言指点落败的一方,要赢的表姐马上不高兴地说:“叔叔,观棋不语为君子。你自坏规矩没有棋德,瞧以后我跟不跟你下棋?”小舅舅马上陪着笑脸说:“下吧,下吧,好姑娘,我不言语了还不行吗?”

表姐依旧嘟着嘴巴生气。

我去到外祖家,小舅舅也很爱我,他说:“从前我是宝现在你是宝,十年风水轮流转。”摇着白皮葫芦问我:“小子,敢喝酒吗?”才十几岁的我天不怕地不怕,马上说:“敢。”小舅舅像遇到知音一般大喜,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肩膀:“有种。”小舅舅怕母亲,我也怕母亲,我们躲到后山去喝酒,你一口我一口,喝光白皮葫芦里一斤白干。两人相视,满面红光,不禁哈哈大笑,醉薰薰勾肩搭脖走路一摇三晃不知东南西北。小舅舅半闭着小眼睛说:“酒逢知已千杯少,咱们拜个把子如何?”他忘掉他是舅舅我也忘掉我是外甥,笑哈哈地说:“好,就这么办吧。”酒醉中我们是否跪下去拜了把子却不得而知,这样的结果是小舅舅给母亲臭骂一顿,我则给母亲提起耳根痛打一回。小舅舅偷偷笑着对我说:“‘小葱拌豆腐’、‘乱棍打葫芦’,两道菜正好下酒。”我痛得龇牙裂嘴,笑不出来。

小舅舅要谈起鸟经酒经那是头头是道的,整日里就只知道提着鸟笼上茶馆喝茶论鸟,他从小生活无忧,虽然结了婚也还是这样不理不管,生活费用多是哥哥姐姐们资助。小舅母先还期望舅舅回心转意,不料其一去不回头,对男欢女爱人间常情皆不在心,小舅母心灰意冷,结婚一年多即生下小表姐,小舅母丢下舅舅小表姐走了,从此才叫一去不回头。小舅居然浑不在意,只是多了个女儿是一个累赘,少了许多自由,这让他怨恨小舅母,常念叨:“那个女人,走便走了,偏留个包袱报复我,害我一生,一世恨她呢。”为此大舅舅没少骂小舅舅,又怕小舅舅饿死小表姐,把小表姐抱走让大舅母养大。这是小舅舅唯一感激大舅舅的地方。

我还才十几岁,每年春节大舅舅要在外的几个弟妹及全家回去团聚,我们的家当真如麻雀窝,叽叽喳喳满天飞。表姐们是麻雀,而我则是凤凰,一家人全围着我转,偶然跟表姐闹别扭,长辈的当然全向着我,不管有理没理,都要表姐给我陪理道歉。有时表姐恼了,便一齐对我说:“你有多好?你是凤凰,我们可都是稻草,从此之后这么多爹爹妈妈都归你去孝敬吧。”说这些话的当然是年龄大我不了多少的几个小表姐,像大表姐二表姐是不稍这么说的,她们把我们当成孩子,实在地年龄上也相差了一大截。可想而知从小我是在奉承中长大的,这不完全对,因为这样的荣耀只有春节全家偶然团聚时才有的,其它我成长的过程中便生活在母亲的严格的近似于苟刻的教育下,她从小舅舅的身上得出结论,信奉慈母手下多败儿的教条主义。

小舅舅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老小子,整日里除了玩鸟下棋闲逛逛对生活琐碎一律不理不管不问。我去到舅舅家,大概小舅舅觉得我是个男孩,年龄又小,所以跟我特别投缘。他眨巴着小眼睛问我:“你上学念些什么?”

“几何、代数、物理、化学、英语、语文、地理、历史。”我一口气说出来。

“嗯,比你阿舅强多了。”

“你念些什么?”

“那——那不值一提。”

从此我又知道了小舅舅的一个秘密,全家人坐在一起闲聊,姨母说起小舅到了七岁还吃奶的事老姐妹几个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们小辈的都很好奇,追着问小舅舅,小舅很诅丧地说:“那——那不值一提。”于是我们就晓得这是真的了,为此笑了很久,谁要因为什么事闹别扭,就说:“你还该回去妈妈怀里喝奶。”

我的最小的表姐凤秀——小舅舅的女儿,她是在大舅舅身边长大的,她总是不快乐,不像我们整天嘻嘻哈哈,她是忧郁的。舅舅跟小表姐凤秀说话也是完全没有父亲的架子,简直就像小弟弟。小舅舅跟所有男子一样,没有不爱下棋的。他捧着棋盘对小表姐说:“凤秀,我们下盘棋。”

“你找别人吧。”小表姐郁郁地说。

“我找不着别人。”

“我不下哩。”

“下一盘吧,好姑娘,你要什么我给你买。”

小表姐没法子,坐下来跟舅舅下棋,可是她心中想着心事,下棋漫不经心的老输,连输三盘,小舅舅发脾气说:“不下了,不下了!有什么味?”说完不高兴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