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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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聆听自然的孩子(2)

“阿娴”是妈妈的小名,外祖母把我当成妈妈。

芦沟弯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青山绿水,非常美丽。山腰的小学校,随风飘来学生朗朗的读书声,这里的学生不放长长的暑假,冬天却会放很长的假期。哑儿静静地听,听得很认真,他一定也渴望读书。我的心莫名地涌起一股正气,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伤感,拿石头在平坦的坡地上写几个字,对哑巴说:“我教你识字。”哑巴满面笑容,高兴地点头。我从日常看得见的教他,“山、石、田、土、地。”先念给他听,然后教他笔画,哑巴很聪明,一教就会,他也拿石头在地上划,虽然歪歪斜斜不成字样,我相信,如果他不残疾,一定比同龄人聪明。有一天我教他“妈妈”两字时,他忽然停止书写,脸上神色悲戚。啊,他也有妈妈,只是他的妈妈不知在世上哪个角落,他一定想他的妈妈。

那一天,哑巴整天郁郁不乐。

忽忽一个月,在外祖母家,过得很快活,外祖母,对我很宠爱,舅舅舅母表哥表姐都很爱我,小外甥也是一整天跟在我的背后,“表姑姑,表姑姑!”地叫。可是我最愿意的,是跟哑巴去山上放牛在涧里摸鱼到林间爬树捅蜂巢掏鸟蛋采野果子采山花,或者跟着小哑巴到山里松树丫上采野蜂蜜,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我教会哑儿一百多个汉字,也教他算术,可是他不喜欢,只学了一点点便不爱学,我又教他汉语拼音,告诉他什么是声母,什么是字母,教他如何拼读汉语拼音,学会了这些自己就可以对着书本学识字。这些,哑巴都学得很认真,我看得出来,他对学习文化有着强烈的热望,对神奇的文字,更是爱惜得不得了。

我在地上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将省份一个一个标明在上面,告诉哑巴哪是北京,哪是上海,哪是四川,广东在哪,香港澳门在什么方位。哑巴看着很好奇,我告诉他说,这是中国地图,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的全部土地就在这一幅图里,不过这是缩小了的,真正的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及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面积——1260万平方公里。这个哑巴不懂,我思量如何告诉他1260万平方公里到底大到多大。哑巴忽然在地图线外写了几个字,拉我看,我一看,写着:“妈妈在??”“哪”字不会写,用了“?”代替。

这可把我问住,只老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妈妈不知道!”“知道”两个字没教过他,不懂,也用了“?”代替,但把“不”字画得很大,哑巴明白了,点点头,不再看我画中国地图,呆呆地坐在山坡上,看远处的松林。

芦沟弯这地方,抬头见山,低头见山,住的是山,吃的是山,四面青山。城有城的好处,山也有山的好处;城里有的,山里没有,山里有的,城里没有;山上处处新鲜,一年四季,变化不断,而城里,则永远是那个样子,除了街边的勒杜鹃春天开花,大花紫薇夏天开花,秋天冬天,不晓得有没有开花的树。可是山里,从哑巴无声的描绘中,却晓得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花开了,采下就吃,果结了,熟了也吃,不开花不结果的,有山野菜,那才叫营养,叫做无污染山野菜,生病了,不用看医生,到山里挖草头药,煎水喝,喝上三剂两剂,好了,多么神奇。

哑巴教会我怎样爱山,山给了人们一切,生与息。我给哑巴取个名叫“青山”,代表他的身份,我把“青山”两字教会他,哑巴有了自己的名字,高兴地“啊啊”叫,我说:“好,你有了名字,以后谁叫你‘小哑巴’,你就写出来告诉别人你有名字,叫‘青山’。”哑巴拼命点头,把自己的名字“青山”在地上写画,他写的字比初学时好多了,再不歪歪斜斜像一只蝌蚪。我又跟哑巴说,我教他识字时我是老师,他是学生;他教我采果子时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在地上写下“老师、学生”的字样教哑儿,哑巴对“老师”这个词特别尊敬,我一叫他老师,就咧开嘴纯朴地笑,好像要跳起来一样。

哑巴忽然两手拢嘴,对着天地间“啊啊”地喊,我想他一定是对群山说:“我也有名字,我叫青山!”

我完全爱上了山。

短短两个月的暑假快过去了,妈妈写信来催促我回城,我还不十分想回去。

当初妈妈以为我来住三五天必定闹着回去,现在住了一个多月,居然乐不思蜀,真叫她始料不及。我暗暗好笑,不走,外祖母高兴的直乐,但我知道,其间最高兴的要算哑巴,每天早晨,山里的清晨特别早,五六点钟光景,无论大人小孩老人全起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我由于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非要睡到太阳出来不愿起身,每次一睁开眼,枕头旁必放着一束新采回来沾着露珠的野花和散发清香的野果子,不定是什么,或者山楂,或者山桃。这些全是哑巴一大早出去山涧采摘回来送给我的,睁开眼的时候,又必定能看见一张和善微笑的脸,一双无邪亮晶晶的黑眼睛,然后一张写着“早上好”的纸张递到我眼前,这是我教哑巴城里的礼节,他学会了。

呵呵,这个哑巴,多么有趣而令人感动的一个人!

哑巴是山里的精灵,他知道山上有什么蛇,眼镜蛇、青竹蛇、楠蛇、大莽蛇、火线蛇;他能分辨鸟,黑褐羽毛的鹁鸪在树上咕咕一叫,他知道要下雨了,果然不多久天就下起雨来;他会吹哨,那哨子,是一片树叶做成的,从树上摘下一片绿色叶子,卷起来,放在嘴边就能吹出各种各样的鸟鸣声,清脆而嘹亮;他知道哪里能掏鸟蛋,他会用树枝串着鱼烧烤鱼吃,有一回我们掏了一个蛇窝,蛇窝里有一窝像龟蛋那般小那般圆的蛇蛋,我不知道蛇是下蛋的,我想城里的小孩子更加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很得意,当然这全是哑巴教会我的,这些,城里十个孩子也不如一个没上过学的哑巴。

外祖母常常说哑巴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外祖母不懂,哑巴一点也不可怜,他有他的世界,有他人生的乐趣,他的快乐,是别人不能理解的。我想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哑巴很不贴切,因为他活得比任何人都充足,他对生命的爱,也许没有多少人更能够理解,他的心中没有诸如城里小孩常挂在嘴上的烦躁、郁闷、没意思、不想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有一颗朴素的心,他用他的心热爱自然热爱生命。

哑巴虽然只有九岁,他像一面生命的镜子,照见我自己,十几年来,无论妈妈用什么方法,企图把我教育成一个完整的人,都没有成功。哑巴,他以一颗朴素的心,使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自己。

我们又在地上画地图。

暑假要结束,我不得不结束乡村之旅。我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再把自己的城市画上去,标明方位告诉哑巴,我住在哪,他住在哪。我教过他怎样辨别东南西北方向,看地图当然不够,但至少让他明白我所居的方向,他若想我了,可以站在山顶上朝我居住的方向眺望。哑巴知道我要回城,很不开心,整天闷闷不乐。

我跟哑巴讲道理,好不容易,他的脸上才重露出欢欣的笑容。哑巴拉我爬上芦沟弯最高的一座主峰——娘娘峰,娘娘峰比较陡峭,怪石嶙嶙,古树参天,居说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以前我只跟哑巴来爬过一次,这里山花野果特别多,野蜜蜂巢也多,野蜜蜂的蜜特别甜。因为险峻,山里的孩子不大进入娘娘峰,这里的山花野果总是寂寞地开,寂寞地凋谢。

我们爬上娘娘峰顶,我的口袋里装满随路采摘的野果子,脖子上挂着花环,哑巴的脖子上也挂着花环,我们相视而笑。哑巴站在最高处,打手势告诉我,明天我走,他站在这里送我。我很感动,这儿最怀念我的必定是哑巴,我也告诉他我会再回来。哑巴看着我,我点点头,他像得到保证一样,高兴地笑。

他的笑脸,在阳光下灿烂动人!

我走了,离开芦沟弯,大表哥送我到镇上坐车,外祖母叮咛我许多话,全是要我告诉我的妈妈,要注意这个要注意那个,吃饭不要太硬,天热要知道除衣天冷要及时添衣,自己要爱惜自己等等。我差点笑起来,这些话,全是平常妈妈教导我的,真真如出一辙。可是我一想,天下的母亲都一样,爱惜孩子的心是不变的,不管孩子是不是也白发苍苍,在母亲的心目中,孩子永远是要操心的,我认认真真地听外祖母讲,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哭起来,她是舍不得我呢还是想念妈妈?我找哑巴,哑巴不在,他一早牵着小黄牛进山去了,我知道,在那座阳光最先照射到的娘娘峰顶上,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那里默默同我告别,他要站得高高的,以便送我更远。

城里的生活,比山里更精彩,可是我还是深深地怀念那段与哑巴相处的短短的一个暑假的时光,那段日子里,是我人生中最充实最无瑕的,我常常怀念起在山间居住的那段短暂的光阴。

我的生活,很快上了轨道。妈妈说我从外祖母家回来后,懂事多了,人也改变了不少,觉得我长大了,丢掉了少年人的任性。妈妈很高兴,一点不知道我与哑巴的故事,这是我不愿与妈妈共享的,我愿意保存一份属于自己的秘密,把一段快乐的时光深深刻印在脑海。

春节,大表哥进城探望我们,妈妈很高兴,分隔快五年,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家里人。我高兴地问起哑巴,大表哥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说:“小哑巴,他死了!”我正拿着一只红苹果要吃,“扑通”一声,苹果掉在地上,妈妈奇怪地看我一眼。

“大家都说小哑巴中了邪,天天爬上娘娘峰顶,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天晚上很晚,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大家找上娘娘峰顶时,他死了,胸前放着一束映山红。真的,表妹,小哑巴死了,死得很奇怪,脸上含着笑,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像是睡熟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他躺着的地方,旁边用石粒写着‘青山’两个字,那不就是你教会他的吗?”

小哑巴为什么死了,连我也不懂,我的心为一个好朋友的死如针刺般地痛。哑巴,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