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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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聆听自然的孩子(1)

暑假,外祖母来信,妈妈读着信,决定要我代她去探望外祖母。

外祖母居住在乡下很远的山里,从城里坐车到县里,再从县里转车到小镇,然后是一路上山到外祖母家,我还是小时候随妈妈去过。

我正约了几个同学要去海边,谁爱一个人无聊去爬山路,那不是自已找别扭。

妈妈捧着胸口直喘气,说我不孝顺,气着她。我拗不过,勉强答应,妈妈很高兴,马上不气喘,叮咛了许多话,我没听在心上,反正去了,只管说“妈妈问候”就行,至于细节,谁会去查证对质。

妈妈送我去火车站,坐上一路喘息不休的列车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再坐上公路车到小镇,到外祖母家还远着,几十里的山路。

我很气闷,懒懒地靠在小镇车站长木凳上,大表哥说会来镇上接我,这多少让我不满的心得到一点安慰。

大表哥在哪呢?

小镇车站,稀稀落落走出三两个旅客,几个小贩子,脖子上兜着烟、果子,走到人前直问买不买,你摇头表示不买,过一会又来问一次,仿佛你不买他一定不罢休。我厌烦地皱起眉头,小贩子来来回回走过,菜花油一样的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们随时会扑过来抢包。于是我快步来到街上,街上不比车站好多少,一些做买卖的,没有买卖做,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看天,果子摊上到处飞着绿苍蝇。

大表哥怎么还不来,我很不满。

突然,手上的包,被人用力一夺,我吓一跳,没能反应过来,包袱被人抢去。刹眼看,抢包袱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身短套头,赤足,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草帽顶有些破损了,露出一圈脑袋瓜子,有点滑稽;他瘦肯嶙嶙,黑不溜秋,真像一条小泥鳅。

我惊恐极了,不知如何是好,一点不怪贼抢了包,心底一个劲怪大表哥不该来晚,否则就不会发生被人抢包的意外事件。

我站在街头,又累又饿又气,委屈的泪水直在眼圈打转。“小泥鳅”拎了我的包大步流星地向前跑,他忽然回转身冲我直招手,眉花眼笑一副得意的模样,我反瞪他,狠狠地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他居然朝我跑来,我傻了,不知他想干什么,抢钱吗?我暗暗握紧拳头,如果他真来抢钱我可不客气给他重重一击,老舍先生说过:中国人是最喜爱和平的,可是中国人并不是不打架的。找着比自己软弱的人打架,不英雄,但我这是为自己伸张正义,打“小泥鳅”,我不怕,并且很有勇气知道自己一定胜利。

“呵,呵,呵!”

“小泥鳅”冲到我跟前,啊啊地叫,指手划脚,哟,原来是个哑巴啊!我感到有趣,忘了他才抢走我的包袱,连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哑巴忽然用另一只不提包的空手来拉我的衣角,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喝他:“你干什么?抢走包又不跑!”

“啊,啊,啊!”哑巴直摆手,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他,他把包放在地下,两只手直向我比划。我不看他,看地上的包,我想我应该夺回包才对。“小泥鳅”很警觉,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马上俯身提起包,另一只手,又来拉我的衣角,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到此时,我至少知道他对我似乎没有恶意,可是他是一个哑巴,我怎么能明白他要向我说什么呢!哑儿他指指他自己的心窝,指指我,指指我的包,又指指外祖母家的方向,然后拉我走。我明白了,他原来是来接我的。于是我也向他打手势,问他是不是大表哥叫他来接我的,我不知道手势对不对,可是哑巴向我点点头,又笑笑,指指外祖母家的方向,拉着我走。他不是贼,是来接我的人。这件事,想想也暗暗好笑,只是从没听妈妈说过,外祖母家有一个哑巴孩子。

跟着哑巴出了小镇,山路口一棵松树上,拴着一头小黄牛,哑巴跑过去解下牛绳,拍拍牛膝盖,小黄牛“哞”叫唤一声,曲膝蹲下身来,我不明白他做什么,哑巴打手势示意我骑上牛背去。看着光秃秃的牛背,及弯弯曲曲的山路,我摇摇头,表示不敢骑牛背。哑巴抓抓后脑杓,笑一笑,再拍拍牛膝盖,小黄牛站起来,我看着直乐。哑巴背上我的包,牵着牛走。我打手势叫他自己骑好了,我想看看牧童骑牛背的情景,而哑巴,他见我不骑,很义气不骑,表示陪我一起走路。

说真的,跟一个哑巴走几十里的山路,真够闷的,好在山路两边开满野花,我高兴地去采野花,又扯来一根青藤,做成一个花环,把花环戴在小黄牛犄角上,小黄牛立时变漂亮。哑巴“呵呵”地笑,高兴极了。我很得意,笑起来,几十里的山路,倒也不觉寂寞。

山凹里,错落着三四十户农家,是傍晚时分,每家每户的烟窗上都升起一股白色的炊烟,被山风一吹,迷漫在青山绿林间,飘飘渺渺,如梦如幻,真像人间仙境。外祖母就居住在这山凹里,叫芦沟弯,我的妈妈,是在这弯里长大的一只凤凰,现在呢,她成了城市里千千万万个爱叨唠的老母鸡。

外祖母一家,全在忙碌,远远地看见我与哑巴走上山凹,全向我奔来,围着我问长问短。外祖母拄着拐杖,颤魏魏地站在门坪上,她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小时候我看外祖母,还非常健壮,精神好,天天下田劳作,现在,她已经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老人。我有点难过。

“你的妈妈,好不好?”外祖母拉住我问第一句话,妈妈是外祖母最疼爱的小女儿,她们三四年没见过面了,所以外祖母一见我,倒不说自己,只管拉着我的手,问询妈妈,她昏昏的透着白色的眼睛,泪光盈盈,想见她对妈妈的思念。

“妈妈很好!”

“可怜,可怜!我与你的妈妈有十年不见面,亲亲骨肉啊!”外祖母一定老糊涂,妈妈三年前回过,我不愿跟一个又病又老的老人争论时间问题,对一个母亲而言,三四年不见儿女,遥远的有如十年也不为过。我把妈妈买来的营养品一件一件拿出来,外祖母高兴地连连抹眼泪,我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要给哑巴,他早不在跟前,不知干什么去了,我想问问小哑巴是谁,但是大家一个劲地说我一路辛苦,有人拿扇子给我扇风,有人端茶给我喝,有人洗果子给我吃,有人去放水给我冲凉。

我像一个宝贝,得到外祖母全家的热烈欢迎。

第二天,终于有机会问外祖母小哑巴是谁,坐在一边的表姐说:“小哑巴啊,他是爷爷同房兄弟的孙子,三岁时堂哥哥被水牛擢死,嫂嫂丢下他改嫁,阿婆临死时将他托付奶奶照顾,奶奶叫妈妈收养。小哑巴真是可怜,他不是先天哑巴,堂哥哥死的时候被水牛吓的,从此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但是耳朵不全聋,表妹,说话他能听的。”

“哦!”我为哑巴可怜的身世叹息,问表姐哑巴有没有上学,他九岁,正是读书的年龄,早上我看见他牵着小黄牛去山间放牧。表姐笑了,仿佛我问了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表姐说:“他是哑巴啊,学校不收的。”岂有此理,这马上激起我的不平,问表姐:“学校怎么可以不收,他有接收学习文化知识的权利,学校这种做法是歧视残疾人。”表姐越发好笑,她大概不懂得什么叫“歧视”,捂着嘴咯咯地笑过不停,我困惑地看表姐,实在觉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应该对学校的这种做法愤恨才对。表姐好容易停住笑,说:“唉哟,我的小表妹,他不会说话,怎么读书啊!”表姐说的对,这里是山区,是弯,没有聋哑学校,像哑巴这样的残疾人,只能一辈子做文盲。

哑巴天天上山放牛、割草、砍柴、下田、做家务,很勤快,不论做什么事情,脸上总挂着温善的笑容,他不为自己的身世可怜,也不把劳动看作是辛苦,做的很快乐。不像城里长大的孩子,十几二十岁还不会洗衣服做饭,妈妈常说我要生在乱世,必定饿死。我看见哑巴扫地,也拿了大扫把跟在他背后扫地,可是扫得尘土飞扬,把我自己呛得直咳嗽。哑巴“呵呵”地笑,很开心,他告诉我不能迎着风扫地,他扫的地也很干净,一尘不染,即使吹风,也不会尘土飞扬,这一点让我很佩服。外祖母只要一看见我拿起扫把,总说:“放下,放下,城里长大的孩子,哪会做这粗活。”我看哑巴,他一直笑,他一定笑话我这么大不会扫地吧,我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哑巴每天早上放牛,都会采回一束美丽的映山红送给我,虽然我读书,他懂得的东西可比我多,早上跟他去山里放牛,他采来含露的映山红,一朵一朵送进嘴里吃,示意我也吃,花可以这样子吃吗?这多么有意思,我学他把一朵带露珠的映山红送进嘴里嚼,呵,真的,清甜清甜。山里吃得东西真多,山葡萄、野糖梨、紫乌、当丢子、火灿子、糖果桉……这些名目,全是哑儿告诉我的,他教我辨别可吃与不可吃的野果子。

哑巴带我去山沟里摸鱼,那是一种白色的小河鱼,捉回家洗净用油炸一炸,香脆可口。我们上树掏鸟巢,捅马蜂窝,在一根长竹杆上绑上一把干稻草,点着火,去烧垒在大树杈间的蜂巢,烧死了的马蜂纷纷跌落地上,吃起来别有一翻风味,开始我不敢吃,哑巴笑我是一个胆小鬼,我一赌气吃了,原来真的很好吃。凡是山间所有的一切,我在书本上学到、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或者说在我的生活中不可能学到的、哑巴全教给我。

外祖母的家,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吸引起我对乡间的兴趣,哑巴懂得山里的一切,我十分喜欢跟着他在山里玩,并且我的妈妈,她是要我代替她在外祖母跟前孝顺的,虽然我不懂如何孝顺老人,但我知道,只要我在她跟前,那比什么都强。我在乡间住得快活,一家人高兴极了,小时候我随妈妈回外祖母家,对乡间的一切不感兴趣,来了第二天便哭闹着要回城,那回可真把妈妈气得够可以。而今,我愿意在乡间住,又住得开开心心,外祖母当然很高兴,她常常拉着我的手说话,说着说着就叫我“阿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