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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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三月雨(2)

欧阳白雪想:我不读大学我就跑,总之不能回去结婚,哼,结了婚,像阿梅姐,像英姑她们一样吗?生儿育女,一辈子过着那种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生活,那真是生不如死呢。就算阿爸生气,阿妈伤心,我也要走的,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押在那一场愚蠢的娃娃亲上。兵哥是很好,他阿爸阿妈也待我好,以后我全部报答他们就是了。

教室里吵吵闹闹,同学们为各自填写第一志愿议论纷纷,要好的都商量着填了同一所大学。每个人都问一句:“欧阳,你填写那一间大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雪听了心里异常难过,但她又不能向同学们解释自己不读大学的原因,那一定一辈子让人笑话,这对城里长大的他们来说,是不能理解乡下的一些陋习的,只要一点点小小的事,他们就叫喊:“反抗,反抗家庭,反抗父母****,要独立自主。”这一套,在乡下根本行不通。

欧阳白雪盘算着考完毕业试后离家出走,越远越好,最好是去上海,那里有一个中学时的同学,说不定她可以帮助自己。这样一边做工一边读书,等阿爸阿妈知道后就晚了,信不能写,免得他们找来,走时最好留一封书,这样他们才不会担心,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失踪了。唉呀,我离家,阿妈一定伤心死了,阿爸会生气,也顾不得许多。多半,兵哥阿爸会叫兵哥回家来,商量着寻找,反正只要我人不在家,他们也就奈何不了我。这样拖他十年八年,兵哥阿爸肯定等不得,要兵哥另找人结婚了。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我也不回家,偷偷儿跑回去看看阿妈阿爸。

欧阳白雪为自己的计划高兴的睡不着觉,她悄悄把自己的事跟李韦说了,李韦对这种亲事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她的脑子里是满怀新思想新概念,所以她鼓动欧阳白雪:“退婚,白雪,你是受过教育的新青年,不能这样由着愚昧糊弄。”

欧阳白雪悒郁地说:“唉,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爱面子的,退婚是不可能的。”

“面子难道比儿女终身的幸福都重要?”

欧阳白雪摇头说:“对他们来说,面子比生命还重要。”

李韦苦笑:“如果命都没有了要面子何用,我想我真的不理解农民兄弟。才高中毕业就结婚,换了我,我也会离家出走。白雪,勇敢一些,我支持你,最好去广州,那样我在那读书,我们可以经常见面,我还可以帮你联系学校。”

“李韦,你的办法是可行的,但我想,首要的,我是必须先养活自己,因为离家后断了经济来源,我不能像现在一样安然的坐在教室里念书了。我们那么年轻,总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真遗憾,我们不能一起读大学。”

欧阳白雪说:“没有什么遗憾的,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说着沉沉地笑,她觉得自己仿佛骤然间长大了一点,也成熟了一点。心想:人真有意思,平平常常的仿佛永远也长不大,如果是考不上大学我又会怎么样呢?

“欧阳白雪,校门口有人找你!”

欧阳白雪奇怪地想:没有谁会来找我的。她跑到学校门口,赫然的,那里站着的却是她最害怕见的人,兵哥。白雪想:阿呀,兵哥不是在很远的大城市做工吗?他怎么跑回家来呢?一定是他知道我要逃跑的事,回来捉我的吧,他要捉我回家完婚的吧?欧阳白雪脸蛋发白,招呼也不打,想也不想,扭头就往回跑。

兵哥在她背后大叫:“阿雪,阿雪!”引来许多奇怪的目光,白雪停下来,她不能跑了。兵哥追到跟前,喘着气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欧阳白雪使劲儿把兵哥一推,马上又跑。兵哥追上来,他有力的大手使劲攒住欧阳白雪的手,口中焦虑地大喊:“阿雪,你作什么一见我就跑?”

气恼、羞辱、失望、愤恨一齐涌上心头,欧阳白雪跺着脚哭叫:“我不回家,别想我听从你们的安排,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兵哥把她的手攒得更紧,似乎怕她又跑掉了,说:“你说什么,阿雪?快跟我回家吧,你阿爸他,他……”

欧阳白雪挣脱兵哥捉住的手,“我阿爸怎么了?”心想:一定是阿爸让他来捉我回家的。

“你阿爸在山脚放牛,那山体滑波,把你阿爸压在下面,等挖出来时,你阿爸已经……死了!”

欧阳白雪一阵天旋地转。

阿爸死了。像一片树叶飘离树木,孤寂无奈苍促地走完他不幸的一生。他静静地躺在临时做的棺材里,没有感情,像一段木头。欧阳白雪趴在阿爸身上大哭,阿爸再也不会伸出手为她理那凌乱的头发,不会招呼她:“阿女,给阿爸装袋烟。”阿爸死了,而从此也再没有人怀着快乐的心情朝她喊:“阿女,看阿爸给你带回什么?”也许那高举过头的手上不过拿着一粒包装漂亮的糖果,或者一段鲜艳的绸缎。所有的这些,随着阿爸的离去都将不会再在欧阳白雪的生活中出现。

阿爸死了。欧阳白雪的一切梦想随着破灭,阿妈老了许多,灰色头发在一夜间全白了,哭得死去活来,她不能丢下阿妈回学校去。兵哥家里来跟阿妈商量,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让他们小后生成了家,两家一起过,这样也方便更好地照顾孤儿寡母。阿妈想想答应下来,她跟女儿商量,“阿雪,阿妈本来要让你开开心心念完书,现在这个样子,没法子,你早日成了亲,安好家,阿妈也放下一条心,说不定那一天,两脚一伸,跟着你阿爸去了。”阿妈说着说着就哭了,老泪纵横。

春天的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欧阳白雪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兵哥天天来,探望,请医生,抓药,服待,这样折腾了十几天,总算好转过来。

“拖一拖,拖一拖。唉哟,我苦命的儿啊!”阿妈对兵哥阿爸阿妈说,话没说完就又哭了。兵哥全家陪着伤心,唯有以泪安慰。

欧阳白雪病了十几天,人瘦了许多,天天躺在床上,她想到学校,想到同学们,想到他们快快乐乐地坐在教室里,唱: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沥沥下个不停……她一想到这些,心中直想哭。阿妈坐在女儿床前,知女莫若母,她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又没有法子,对她来说,读书不读书那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女儿有一个安稳的家,能看到她安家立业生儿育女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女,阿兵人不错,日后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你嫁他,阿妈放心。阿妈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你安了家,阿妈放下一条心,那一天跟你阿爸去了,也无牵无挂。”

欧阳白雪泪眼汪汪,心里想同学们都怎样了呢,大概都准备毕业考试了吧?李韦一定能考上第一军医大学,九月份后,所有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去外地念大学,他们中有的去北京,有的去上海,有的去东北,有的在南方,只有自己,像一个活死人般,躺在家里,等待自己的是一成不变没有看头的生活。她对阿妈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兵哥天天来,来了就坐在身边,也不言语。欧阳白雪不想理他,把身子转向墙。

“阿雪,我们三岁订亲,打小我心里就喜欢你,把你当我老婆一般地看待,我以为我们长大后也会跟别人一样结婚、生儿育女,过上男耕女织幸福的生活。”

欧阳白雪说:“可我心目中一直只当你是我兵哥。”心想:又来逼我结婚,不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就是不答应,你们逼我,我就装病,一直拖下去。

兵哥坐在床边椅子上,心里如倒翻的酱味瓶,不是滋味。

“你心里想什么?”

“没想什么。”

“你不愿跟我结婚?”

“唉呀,真讨厌,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

“阿雪,我知道你想念书,你……病好后就回学校去吧。”

欧阳白雪从床上翻起身,“兵哥,你说的是真心话?”

兵哥难过地叹口气:“我,我从来不骗你。阿雪,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

“那你怎么跟你阿爸阿妈交待?”

“我要走了,去外面闯荡一翻,我走了,老人家自然无话可说。你要读大学,你也安心去读,我会攒钱供你念完大学,直到你长大成人,你阿妈我也会照顾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兵哥。”兵哥伤感地看着欧阳白雪,欧阳白雪避开他执热的目光。

“兵哥,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兵哥流泪道:“阿雪,我不要你还我什么恩情,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有理想、有抱负,你是乡野里长大的一只凤凰,要展翅高飞,不会甘心于乡村一成不变的田园生活。我们……我们终究不是同类人,强扭的瓜不甜,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你不爱做的事。”

欧阳白雪哭了,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软化,差不多要被兵哥的真诚感动臣服命运的安排。兵哥站起来,他想伸出手臂拥抱欧阳白雪,然而终于不敢这样做,只是轻轻拍拍欧阳白雪的肩膀,他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倏地一抖,赶紧退开一步,无意识般地看窗外,天空是阴沉的,要下雨的证兆;他的心情恰如外面的天空一般伤感忧郁。阿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临行时说:“不要拆开,答应我,三天以后再拆。”他出去了,欧阳白雪倒在床上伤心恸哭。

第二天,兵哥悄悄走了,村里人议论纷纷,他阿爸阿妈急得两眼泪汪汪,向欧阳白雪道歉,四处托人找寻。欧阳白雪黯然不语,想起兵哥昨儿留下的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是一叠钱,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阿雪,这钱留给你念大学,雏鹰长大了,就要飞翔。你飞吧,我不会回来了!”

欧阳白雪捧着钱,谓然长叹,心想:我欧阳白雪再无情,也不能用兵哥的钱去读大学,这钱,说什么也不会用的。兵哥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就是了。

阿妈伤心地哭。

“阿妈,你作什么哭,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再说,我去做工也是为了养活你,不让你受苦啊。”

“雪,你回学校念书吧,阿妈知道你的心。”

“阿妈,我不会回去念书了,阿爸走了,我要养活你。”

“阿妈能养活你。”

“不,阿妈,我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你阿爸会难过的。”

“阿爸会高兴的。”

春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然而,路边的野花,纷纷打开花蕾,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五彩缤纷,花辨上满是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树梢的叶子,在春雨里,不断地抽出叶芽,嫩的更嫩,绿的更绿,装点的大地一天更换一身衣裳,像一个爱美的姑娘。

欧阳白雪站在雨中等待列车。春天来临,雨一直下到清明,然而在清明那一天,却意外地放晴了,太阳像一个新鲜的小媳妇,从久违的东方冉冉升起,天空一扫春日的阴沉,晴空万里。欧阳白雪和阿妈去阿爸的墓地上香,阿妈望着天空说:“清明无雨,过后要下四十八天雨呢。”像着了魔咒一般,四月六号果然又是阴雨连绵。

春天里的雨,是这样的多情缠绵,又是如此地令人伤感。

“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欧阳白雪耳中响起一阵熟悉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