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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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月雨(1)

三月,天空是灰白色,阴沉的。下雨了,淅淅沥沥,拍打着大地的脸,土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切景物一片欣欣向荣,冬天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如今抽出嫩绿的新芽,春天挂上了树梢;冬天里干枯了的小草,一棵棵从泥里冒出尖尖的头,仿佛要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一个人从铁路上下来,一直往学校走来,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缠了几圈,差不多缠到眼睛下了,像个蒙面侠士。一身中规中矩的中山装,眼睛上挂着一副眼镜,很有“五四”时期学生的遗风。他没有打伞,一路蹦蹦跳跳,两只手在雨中飞舞,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泥巴溅起来落在裤子上他也不理,所以他的裤脚就像女人的花裙子一般地花俏。

他走到篮球场的时候,由于连日不断的春雨,把球场淋得稀里糊涂,一片泥泞。脚下滑一下,一只脚往前溜出半米远,身体的惯性收势不住,一……跌坐在泥泞里,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已经粘满泥水,白花花的。他扭转头看看自己的……,不满地拍拍,跺跺脚,又继续走。到宿舍楼,走上长长的阶梯,一位男生撑着伞,打招呼:“哎,下雨了,怎么慢吞吞不跑呢?”围白围巾的男生非常洒脱地笑笑,回答他:“不用跑,前面一样下大雨。”打伞的男生哈哈大笑,仿佛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围白围巾的男生跟着他一起大笑,两人说着今年雨水特别多的话分手了。

围白围脖的男生径直来到女生宿舍楼下,站在一棵水蒲桃下,双手扰在嘴边喊:“梁惠惠,梁惠惠在吗?”梁惠惠是高二(3)班的女生,这时推开宿舍的窗户,探出头问:“干么,神经病,你要叫得全学校都知道吗?什么事,说吧。”围白围脖的男生说:“我们班委商量了周末去踏春,你组织女生。”梁惠惠两手趴着窗台,头露在雨中,发丝上立时落了许多亮晶晶的小水珠子,她笑着冲楼下那个男生说:“吴明启,你就爱小题大做,就为春游,值得下雨天巴巴儿来回信吗?”

吴明启不停伸手抹流在脸颊的雨水,笑道:“值不值是鄙人的事,反正任务完成了。”他雪白的围巾黄了一块,准是摔跤时沾的泥。梁惠惠冲他笑:“你两只手托着……干么呢?”吴明启把手放下来,叨唠道:“没什么好笑的,刚刚走在篮球场的时候,不小心滑一跤。”说着转过身子,白花花的……对着整座女生宿舍,虽然他说着没什么好笑的,然而所有楼上看见了他样子的女生都忍不住嘻嘻哈哈笑起来。吴明启涨红脸,说:“没什么好笑的,摔一跤那算什么呢?”他依然两手托着……走了。

欧阳白雪站在宿舍窗前,头顶着玻璃,看着烟雨蒙蒙的校园,她本来满腹心事,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同班同学李韦走近来,看着也笑了,说:“高二(3)班那吴明启真是个活宝!别人都穿运动服,就他偏穿中山装,还要围白围巾,以为像什么,也不知他那身中山装在那弄来的?”有人笑答:“说不定是他老爸从前穿的。有一回更好笑,我去找我弟弟,跟他是同班,他们都在宿舍,那吴明启穿袜子要出去,一个男生说:喂,吴明启,你袜子不是一对的,干么不换一换?吴明启穿着一红一绿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笑说:不用换了,床上那两只跟这两只是一样的。嘿,那活宝!”同学们都笑起来。

欧阳白雪不愿加入嘻闹,打伞走出宿舍,由于下雨,同学们都在宿舍里看书说笑,校园里寂寂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走动。从女生宿舍走下来,过B栋教学楼,然后是实验室,跟实验室一排房屋的,是学校图书室,由于这春天,学生们正直青春年少,满怀的是慵懒难解的春愁。所以平常最多人集聚的地方,此时反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两个书呆子,站在一列列的书柜间,埋首苦读。穿过图书室的走廊,是一个小园,种满各种花草树木,那是学校植物园。

欧阳白雪慢慢走进植物园,站在一株紫荆树下,紫荆花开满枝头,非常艳丽,在风雨中落英缤纷,掉在泥水里,有的被人溅踏,开始腐败。欧阳白雪俯身拾起一朵飘落的紫荆花,呆呆地想:青春也像花儿一样,开的时候多么艳丽,可是开过后,就凋谢了,与泥合而为一,多么悲哀。一些别年级的学生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上跑下,经过植物园,看见欧阳白雪,小声地交谈:

“这人干什么呢?下雨天。”

雨下大了,噼里拍啦地打着雨伞,很好听的声音,很有一番“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味道。滴在地上,溅起好看的水花,向着四周的低洼地流溢,而低洼的地方,则形成一个小水潭,像一个个泪眼,盈盈地裸露在春天里。

“铃铃铃!”上课铃声响了,原本沉寂的校园,开始课前十分钟惯常的热闹。欧阳白雪低头想一想:第一节课上什么呢?她完全没有思维一般地,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迷惘。

周末,欧阳白雪回到家,阿妈正挑着一担泥填屋门前的水坑,满头大汗,气喘息息,非常吃力。欧阳白雪放下手里的书,去接阿妈的担子。

“阿妈,你身子不好,不要再挑重担,这些活你等我回来做么。”阿妈喘着粗气,叹道:“阿妈是老了,不比早两年,上百斤的担子挑起来都不喘气,如今挑担泥也难啊。”欧阳白雪把泥倒下水坑,边问:“我阿爸呢?”

欧阳白雪把簸箕的泥拍干净,叠好放在屋檐下,看地脏的不行,又拿扫帚扫地,阿妈坐在石阶上擦拭额角的汗,头发灰黑,一张脸什么时候爬满了皱纹,弓着腰,背影佝偻,越发显得苍老。

“快毕业了吧,阿女?”阿妈问。

“嗯,干什么?”

“昨天你兵哥的阿爸来问过,你们两的事,等七月毕业后该办了吧。”阿妈平平的述说,像没感情的动物。欧阳白雪听着心底一凉,忍不住生气地对阿妈说:“办,办,办。谁要你们给我订亲的。”阿妈奇怪地望着女儿,她实在不知道她又生得那门子气。

“阿雪,你怎了?”

欧阳白雪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田野,田野里一对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一群鸭子在田间啄食,两只燕子,像一对情侣,剪着尾巴,啾啾啁叫着轻快地在田野上飞掠。该播种了,田里的泥已经重新翻过,露出黝黑肥沃的土壤。天空是灰白色的,对面的山峦村庄迷迷茫茫,完全沐浴在雾霭里,有一种飘渺的感觉,像一幅国画。看来又要下雨了,今年的雨水特别充足。

“阿妈,我还想读书,你让我读书吧。”

阿妈一阵咳嗽,“读书读到什么时候是个了呢,上到中学吧,那是应当的,上完中学你说要上高中,阿妈就你一个女,那也没什么。高中读完还读那门子书,上大学,没那命,听说读一年大学要好几万,没那样的钱。想我当年,阿妈斗大字不识一箩,也要嫁给你阿爸,生下你,一样活一辈子。”

欧阳白雪生气道:“阿妈,你不要总提想当年想当年的事,现在都什么时代。总之我要读书,谁要你们给我订亲的,封建主义,落后。”

“什么时代怎么了,你看上屋的阿梅,她是指腹为婚的,没想到男家生下是个先天的傻瓜,也一样嫁过去过日子。”

“那是阿姐傻,要是我呀,死也不会嫁给那个傻瓜。”

阿妈担忧地打断欧阳白雪的话,“要是你怎么样呢?快别说这样的话,让人听见笑话。英姑是你小学的同学,一样从小订的亲,小学毕业后就嫁了,现在生了两个,大的女儿都会帮她阿妈干活了。阿妈看你是书读得越多越糊涂。当初给你订这门亲,那是看着阿兵小时聪明伶俐,早早订下,否则也还轮不到咱家呢。现在也不错,出去大城市做工,一心一意存钱娶你,阿妈是过来人,看着不错,阿雪,你要听阿妈的话。”

欧阳白雪生气道:“阿妈,别人是别人,我要读书,我去跟兵哥阿爸阿妈说我要退婚。”

阿妈吓一跳,急得伸手捂女儿的嘴,欧阳白雪扭头躲开,不满地叫:“阿妈,你干什么?”

阿妈脸都白了,气急败坏地对女儿道:“退婚的话说也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的,要是给人知道了,背信弃义,别说你从此抬不起头做人,阿妈阿爸还能抬头做人吗?就是你兵哥,虽说是男家,从此可就不能挺直腰杆子做人了,阿女啊,他们家对我们家有恩,你阿爸的腰扭了,干不得重活,这几年,全仗你兵哥阿爸,帮里帮外的,否则,阿妈阿爸如何供得起你读到高中,你念书的钱,差不多有一半是仗着他们的呵。雪,做人要知恩图报,退婚的念头是想也不能想的,要让你阿爸知道又该生气了,阿爸身子不好,你别气着他。唉哟,咳咳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欧阳白雪气闷,不想跟阿妈争论这样的问题,闭着嘴不说话,悲哀地想: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的父母,这就是我的村庄。阿妈一边诉说一边抹泪,欧阳白雪没办法,对阿妈说:“阿妈,你别哭,让我念完高中吧。”心想:读完书我不会跑吗,我跑到大城市去,一边做工一边读书,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小村庄了。

阿妈以为女儿妥协,高兴地说:“读完,读完,女,你安心念完最后这几个月。”

这个春天,雨一直下,同学们常常站在教室窗前,对着春天里的雨充满激情地唱:

“三月里的小雨

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

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停

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

带著满怀的凄清”

兴高采烈,一副快乐无忧无虑的样子。

李韦拿着志愿表问欧阳白雪:“你打算报考什么大学?我决定报考第一军医大学。”

欧阳白雪望着李韦,心想:她怎会想着读军事院校的?但她没问,反正这是别人的想法。“李韦,第一军医大学在广州白云山,我以为你会报考清华大学。”

李韦爽朗地笑:“我也没想到,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那是我父母的意思,我父亲是一个老革命,虽然退下来了,还念念不忘革命。”白雪想:多么不同的命运,同样的年龄,李韦的父母让她读军医,而我阿爸阿妈却要我结婚。李韦碰碰欧阳白雪的肩膀,笑道:“你的志愿给我看看,干脆跟我一起报考第一军医大学算了,我们两就有伴了。呵呵呵。”

欧阳白雪头抵着桌子,伤心地说:“我不读大学了。”

李韦不相信地说:“不读大学?你的成绩比我好,为什么不读大学呢?这我可不明白。”

欧阳白雪想,你当然不明白,唉,你又怎么会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