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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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祭祀

清明,按照往常的惯例,我回了我的家,扫墓祭祖。妈妈对我的回来很高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拼命地张罗一些我小时爱吃的东西。读书离开家后,我很少回家,就连大节春节也不回。刚刚开始是少年气盛不愿回家,慢慢地心懒了,对于家乡渐渐淡忘起来,就更不愿回来。

我是四月二号回去的,四号在外的伯父及姑姑也来了,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张罗五号祭祀的物品。妈妈宰了几只鸡鸭,整只灼熟,作为祭品。桌子上摆满香烛四时干果一整坛子大肚瓮装的贴着红纸的黄酒及一扎扎一排排的鞭炮。小弟弟高高兴兴地跑进跑出,他为这么多人而且可以玩鞭炮而兴奋,不断地问:“妈,我什么时候可以放鞭炮呢?”他白白胖胖的小手提起一扎红色的鞭炮爱不惜手地玩赏,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拿到外面去放一通才过瘾。妈妈几乎是没有空闲来管束小弟弟,口中不时地哄一两声:“等等吧,等等就放了。”小弟弟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嘴唇嘟起老高老高。于是伯父就打趣他:“哟,可以挂油瓶子了,我看我们家的油瓶子多了没地方挂正好在这儿挂上。”伯父说着伸手捏了捏小弟弟嘟着的嘴,并且比划着。别人都笑了,小弟弟也笑了,跑开了,就把放鞭炮的事忘记了。

我对于祭祀不怎么上心,一来爷爷奶奶早亡,从来没见过,虽然是血脉亲情,可是没有感情的成分在此,更何况我对这样的一种大规摸式的对死者的祭祀不以为然,抱着怀疑的态度。家里忙碌的如同闹翻天一般,我却清闲的无所事事,于是信步走出街随便地走走。

小村庄近几年的变化是大了,从前的那种砖结瓦盖的老屋差不多的都拆光重新起了水泥楼房,并且也学着城里的一些时髦玩意,大门除了比从前厚了亮了红了之外,还要在外再加一重铁栅雕花防盗门;窗子也是上着一道防盗网,窗玻璃已经换成绿色或天蓝色的。如果不是有鸡鸭飞上墙头,或地上满地的鸡屎以及墙角处堆放的干稻草的话,只要四周稍稍地收拾收拾,栽一些花草,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乡间别墅了。可是我无论怎么看着都觉着心中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再怎么也找不着小时那种亲切朴实的亲情感来。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不再爱回家的原因吧。

“紫丁香!”我听到有人喊我。“紫丁香”是读书时的外号,那时在镇上读中学,学校操场边有一排紫丁香,每当花开时节,喜欢摘一朵紫丁香花夹在课本里,并且还用“紫丁香”作为笔名在校文学刊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从此就得了这个“紫丁香”的外号。能叫这个外号的当然应该是我的同学,我高兴地四处张望。除了街角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背着托着拉着一群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玩耍外,并没有什么人。我站住奇怪地四处张望,明明白白地我听到有人叫“紫丁香”。老年人说清明多撞鬼,我可是不信鬼邪之说的人。

“紫丁香,是我叫你呢!”那个声音又响,我分辩不清是谁,那街角那个女人咧着嘴向我招手,一群小孩子在她身边打打闹闹。我疑惑地看着,心中想:我如何认得这样一个女人呢?况且她如何知道我的外号呢?是啦,多半她是我的同学的妈妈也不定。这时她又朝我招手,并且有些儿急了,似乎觉着我很笨一样。

“我叫你好几声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才走近她距离还有两三步,那女人快嘴快舌地问我。我很疑惑地站住,这个女人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头发随便地在脑后扎了条马尾,大概给小孩子拉拉扯扯,乱蓬蓬的,她也不梳理。脸似被刀削掉一般,两边自颧骨处至嘴角可怕地削下来,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里面的骨头,像马脸;脸色黄中带黑,长满斑点。眼睛也是土黄色的几乎不见亮光,极像鱼眼,但我想鱼眼恐怕也要比她的眼睛亮一些。脸上神情说不上是愁苦还是麻木。耳上戴着一副铜耳环,很长,叮叮当当地随着头的动作摇摆,一个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去拉那耳环,女人啪地在她的……上打一巴掌。小孩子一……坐在地上哭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那女人却不理她由着她哭,转过头来对着我笑。

“你不认识我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哟。我是‘小逗号’呀。”

“小逗号!”我的脑中立时浮出一张爱笑的圆圆的脸,她一笑的时候,圆脸上就露出两只像逗号一样的酒窝儿,同学们都是很调皮的,马上就有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小逗号”。“小逗号”与我同村,常常周末两人一起回家,星期天晚上又一起回学校。“小逗号”不怎么爱读书,常常听到一些爱散布小道消息的同学说她跟谁谁要好,明儿又跟谁谁要好。并且她也是很活泼的,嘴又甜话儿又多,整天都有一群男生跟着她转。发展到最后名声自然地不好,我就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距离,周末她再来叫我回家我总是推辞,要等到她回去了才又回去,星期天下午反校,我也是要等她走了才走,或者一个人悄悄地先回学校。如此几次,“小逗号”知道了我是有意疏远她,生气地说:“哼,稀罕吗?我自有人陪我回家。”于是她常常叫上一群男同学跟他一起回家,并且还要故意地在我家门口大声说笑着走过。我有时坐在家门前桃树下看书,有男同学看见上来打招呼。“小逗号”气呼呼地说:“不要理她,否则我不理你。”我也不在意。但从此我们两人就疏离了,虽然在同一班,却不再说一句话。

“小逗号”曾跟我谈过,“我上中学就是为了要找一个男朋友,读大学我不是那样的料,还是早早地定下自已的终身大事好。”“小逗号”比我大一岁,思想自然地比我成熟,她上课时就在桌子底下偷偷儿看课外书,看言情小说,并且把从书上看到的拿到自己身上应验。所以只要开班委会,没有不批评她的,她也不以为然,这很和一些爱捣蛋又无心求学的男生臭味相投,反而更加地使她的名气在学校里响亮起来。

“小逗号”看见别人有一支美工笔,在纸上随意划写,要粗线条就粗线条,要细线条就细线条,她心中很爱,于是第二天她的课桌上就会放着一支暂新的美工笔。她说头发长了老挡眼,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于是第二天,她的课桌上就会放着三四个粉红的碧绿的淡紫的发夹。她看海报上的港星脖子上围一条方格子的围脖,很是萧洒,她说她喜欢;于是第二天,她的课桌上就一定会放着一条美丽的时下最流行的方格子围脖。

像这样的事屋出不穷,同学们看着都惊奇不已,而“小逗号”则得意非凡。但是终于也闹出了一点小事故,两个男生为了挣“小逗号”,相约要来一场生死决斗。那是在上夜自休,不知他两位如何说着说着上火了,立意要马上决斗一翻。“小逗号”心中是很得意的,可是也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就劝两个男生,那两个男生此时正在气头上,并且为着就是她,两人的心中均想:她向着他。一时气红了眼,各自从书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立时有女生惊叫起来。

“小逗号”大声对两个男生说:“你们决斗吧,你们真动刀子我就去跳河自杀。”说着果然冲出教室门。学校大门口有一条河,如果是下大雨的时候,山上的洪泥随雨冲涮下来,滔滔然,很是吓人的,但如果在夏季晴朗的天气,河水则只有膝盖处那么深。

“小逗号”没有想那么多,气冲冲一路跑下去,想也不想“咚”一声跳进河里。

“小逗号”要去跳河,那两个男生自然不能再打下去,相跟着追出去。全班的同学自然不相信“小逗号”会跳河自杀,但都想去看看热闹,一窝蜂儿赶着去。并且又怕师长责骂,口中唯恐天下不乱一样大声嚷嚷:“有人跳河噜!有人自杀噜!”这样的信息对于一个校园来说无疑是惊天动地的,于是,一阵乒乒乓乓声响,全校上夜自习的学生全跑出来;在房间聊天的老师均吓一大跳,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下子,整座校园如同乱了套一般闹哄哄。

时直夏季,久未下雨,河水很浅。“小逗号”跳进河里,自然没有淹死,只喝了几口河水而已,突然看到全校师生围在河堤上看着自己,此时她倒真恨不得被淹死了好过一些。

从此这件事就成了一个笑柄。“小逗号”反正不为读书而来,便退了学回家。

我再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女人会是当年的那个一呼百应的“小逗号”,所以心中迟疑着,只管拿眼上下打量她,却久久说不出话来。那几个孩子一直打闹不休,趴在“小逗号”身上似扭股糖一般,你打我一掌我打你一拳,抢着去扯“小逗号”长长的耳坠子,一个说:“我先抓着的。”一个说:“是我先抓着的。”两人谁也不让谁,于是又打起来。“小逗号”大声喝斥,反手就给两个孩子各一个耳光,笑着对我说:“你看你是越来越像城里的小姐,而我却是越来越像乡下的妇人。哼,想当年,我要不是那么糊涂——哼,我真傻,想当年,谁有我那么风光过。——哼,想当年,谁有我那么风光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吗?”

“这些讨命鬼可不是我的,叫姨姨。”说着她按住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要她叫我姨姨,那稍大一点的女孩坐在地上,手上不知从地上摸了什么东西送进嘴里吃,一张小嘴脏兮兮的。她仰着小脏脸看我,大概觉着陌生,不肯开口喊人。

“小逗号”啪地打她一巴掌,骂道:“短命鬼。”那女孩儿嘴一扁,大声哭起来。

“别,别打孩子!”我摸到口袋里有几粒糖,是妈妈拿给我的。便掏出来解劝那哭的孩子,她一见糖就双手抓过来,眼泪还含在眼中,已停止哭泣。其它几个孩子见到姐姐有糖,便都来抢夺,一时间又是你争我夺地叫闹。“小逗号”也不理我,口中“短命鬼,讨债阎罗”地骂孩子。我见街角有一家小杂货部,快步走过去买了几斤糖果,托店主人帮我提过去拿给“小逗号”的孩子,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我真不愿看见那样的场面以及听到那样令人不快的言语。

四月五号,拜山祭祖。全家人高高兴兴说说笑笑抬着挑着祭品上山祭拜了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及我们同族的老祖宗。六号,祭祀过祖宗,伯父及姑姑都回去了,我也打算着要走。妈妈不舍地说:“你就多住几天,让妈好好儿跟你聊聊,那几天太忙,母女两贴心话也没说上几句。这一走可又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呢。”妈妈说着伤心起来,流下眼泪,我看着心中大是不忍。并且小弟弟也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不要走。姐姐,你不要走。”我便将马上要走的念头打消。

晚上一家人坐在床上闲聊,我因说起早两日在街上撞上“小逗号”的事,就问妈妈:“她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一下生下那么多小孩?”

妈妈手上捻着纱线,说:“你看见她了,从此再不要搭理她。”

我奇怪着:“为什么?”

“那年她不是没有书读了吗,回到村上也是整日瞎混,不久就跟老古家的大儿结了婚,你想,老古家的大儿是什么东西,偷鸡摸狗的下流货。那个女人嫁后心性全变,天天跟人吵架,没一日安宁的日子;又好赢好贪,但凡一块地,好好儿的沟她也要霸去一半。你们爸爸池塘边上种的一棵柿子树,年年春天里打了满树满树的柿子,她见着眼红。去年冬下,硬说是她爷爷种的,她爷爷都死了好些儿年头了还能从坟里跳出来种吗?真好笑,我要与她论理你们爸爸说算了跟那种人说不清,何苦为一棵树闹得自家心中有气。我一想也对,那好好的柿树便给她霸占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很惊讶,因为池塘边的柿子树那还是我小时候,一年春天,爸爸从集上买回来一棵幼苗,我问爸爸是什么?爸爸告诉我说:“是柿树苗。”并且还说,趁春种下,来年就能抽叶,三两年后就有柿子吃了。我听了很高兴,随着爸爸去池塘边种。水还是我拿着小水桶下池塘提上来的,并且还跌一跤,虽然很痛,然而那次居然没哭,爸爸为此夸奖了几句,这在我的印象中是很深刻的。

“也是作孽,一味想着法子霸占别人的东西,婚后连生下四个女儿,还想着要生一个儿子,没曾想第五胎是双包胎,生下来还是女儿。我看她的心性,那是还要再生下去的。”

我实在地不愿意知道关于这样一个女人琐碎不快的事情,忙笑着叉开话题。小弟弟说起他们学校的一些趣事,逗引的全家人大笑。

我很快就忘记了那样的一个令人可怜又可憎的女人。

过了几天,我走了。清明的祭祀就这样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