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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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水(1)

“铜锁,你作什么拆掉箩筐的绳子?你这孩子,就是顽皮。”

铜锁将自家一只装谷子的箩筐拿出来,正低着头闷声不响把箩绳拆下来,听到阿妈问,便说:“阿妈,井水又落下许多,吊桶的绳子不够长,我把箩绳拆下来接一接。”

兰嬉一边刨竹篾一边叹气,一边抬头望天,虽说已是下午时分,太阳依然像一团火球,高高地挂在天空,天空万里无云,光亮的无法抬头看,肉眼望得久了,生疼生疼的。地上的树木有的晒枯了,剩下一堆柴木。枇杷树一开春就开花,结得青青的枇杷,还没有成熟就干死在枝梢,风吹的时候,纷纷落了一地。菜园子的菜蔫蔫的,弯着腰,无精打采。鸡鸭躲在树头下,张开翅膀,伸长脖子直喘气,大黄狗整个肚皮贴在地上,舌头伸出来,“呼呼”喘息。而稻田里的禾苗,已快晒成干草,土地裂开一道道口子,多少水淋下去也不够填呵!兰嬉念一声佛:“阿弥陀佛,老天爷是怎么了?打开春起就没下一场雨,早稻是错过了,巴望夏季能赶上,没曾想更糟。唉,这样下去恐怕连喝的水也吃不上了!”

铜锁把拆下的箩绳接在吊桶原来的绳子上,这样吊桶又长了一截,他伸长手臂比划着。“阿妈,我们村还好,老古井没有干枯,沙子村水坑村一些村子连井水也干枯了,打井打了十几米还不见水的。村长说了,如今我们的井晚上要派人轮流守护,免得给人来偷水。”

兰嬉又念一声佛“唉,那好那样,没水喝要死人呀!”

铜锁不以为然地说:“不那样我们就得渴死,阿妈你真是妇人心肠。”

兰嬉叹道:“好孩子,做人不好那样的。”

“别的村有水的都把守着井。”

兰嬉放下手里的刀,双手合十,望着天空遥遥拜:“老天爷啊,发发慈悲,下一场雨吧!”

铜锁拿着吊桶走了,他想:老天要下雨就下,不下雨就不下,难道你求它几声它就会听到吗?阿妈真是封建。这当儿水泉扛着锄头回来,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身材魁梧,从卷起来的袖管处,露出结实的肌肉,像所有的农民一样,不习惯穿鞋。水泉赤着双足,裤腿卷起老高,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也被汗水浸湿,浑身汗浸浸,使他的肌肤看起来油光发亮。他锁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兰嬉望着丈夫,她自然知道他忧虑的是什么,她只是轻轻地说:“回来了。”水泉把锄头放在墙角,坐在石阶上,他看到兰嬉手生而忙乱的模样:“你会刨什么篾,这是男人做的活,你让我来做,别割破手。”说着他接过兰嬉手里的刀,动作麻利而娴熟地刨起来。兰嬉笑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篾屑,把水泉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又进屋倒一盆水,把毛巾洗一洗,帮水泉擦拭满头的汗水。

“到底怎么样么?”

“有什么怎么样的,河流都干了,说要从别处引水进来吧,没有一个县不是干旱的。大家商量着挖井,地上干旱成这样,地下水也救不了禾苗,听说有的村挖了十几米依然不见水。”

“唉,这可怎么办?”

“今年也不知那撞邪了,有半个中国闹旱灾,而半个中国却涝灾。”

“涝灾?”

“可不是,听说长江一带,水灾利害,已经危及了许多庄稼失收。”

“唉哟,这不是全中国都没有粮食收成了吗?”

“谁说不是。”

兰嬉擦汗的手停下来,她忧愁的不得了,以她朴素的意识里,是不能明白此中的道理的,她只是想到,老天爷发怒了,在惩罚人呢。正在这时,六岁的金锁哭着回来,他满头满脸是泥,泪水流过脸颊,成了个大花脸。一回来就扑在兰嬉身上,兰嬉用给水泉擦汗的毛巾给金锁擦拭手脸,一边哄他:“我儿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说着在他红红的小脸蛋上亲一口。

金锁哽咽着说:“阿妈,铜锁打我。”

“哦,哥哥打你,哥哥不好,我儿子不哭。”水泉皱皱眉,铜锁挑着一担水回来,水泉生气地瞪他一眼,骂道:“铜锁,你作什么又打弟弟呢,难道你就非得这样惹人生气吗,小心我奏你。”

铜锁把肩上的担子放在地上,叫起来:“阿爸,金锁他拿水去灌蚂蚁窝。”

水泉正为禾苗无水忧心如焚,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拉过金锁扳在自己膝上,用力在金锁小……上拍了两巴掌。金锁本来已经不哭了,这下又放声大哭起来,兰嬉把金锁从丈夫手里夺过来,看着丈夫道:“打孩子有什么用,他懂得什么呢,不过淘气爱玩罢了。”

水泉把金锁拉在自己怀里,亲亲他的脸:“儿子,阿爸也不想打你,不过你以后不能再拿水来玩,水是用来喝用来救禾苗的,知道吗?”金锁坐在阿爸怀里,眼里犹挂着泪,他仰起脸看着阿爸,“阿爸,老天爷为什么不下雨?”

“嗯,老天爷生气,在惩罚我们,所以不下雨。”

“他为什么生气?他的金锁也不听话吗?”

水泉本来忧心忡忡,一听这话不禁笑起来,兰嬉也笑了,铜锁本来气鼓鼓,也忍不住笑,冲着弟弟嘟哝道:“就是就是。”

“人们自私,乱砍树,把山里的树都砍光了,山泥流进河里,河越来越浅,慢慢的河流枯干。老天爷看到这样,就生气了。”

兰嬉把盆子递给铜锁:“铜锁,你把水拿去浇菜,不要乱泼,要浇到头上,知道吗?”

邻居满招站在她家土墙头上,手里举着一封信,招呼水泉:“水泉,我家三毛从城里来信,你给念念。”铜锁马上说:“满招大婶,我识字,我给你念。”他放下手里托的水盆,跑过去。满招满面笑容:“那敢情好呵,读书好啊,咱们铜锁都能念信了。”

金锁说:“满招大婶,等我识字了,我给你念信。”

兰嬉跟满招同时笑起来,水泉也忍不住笑,兰嬉俯下身在金锁脸上亲一口。满招手搭凉蓬抬头望望天,叹息道:“这老天,也不知怎的,听说城里自来水三五天停一次水,吃喝都是用那种瓶子装的叫什么纯净水的。你说从前旧社会没吃没穿没住的,也不觉得怎么样,这缺水老想着日子没法过似的。”

水泉道:“没吃还能想法子,没水没法子想。”

兰嬉提着一桶衣服到古井洗,绕村而过的鸡鸣河经过一个冬天之后,已经变成了涓涓细流了,然而一整个春天都没有下雨,到了夏季,鸡鸣河就断流了,剩下干枯的河床,荒凉地裸露在大地上。自从鸡鸣河断流后,洗东西只能到古井洗。古井边已经有几个妇女,洗衣服洗菜涮锅碗什么的,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无非是关于水的问题。金锁跟在兰嬉后面,拿着一个脚盆子,由于人矮,脚盆子一下一下碰撞在他的小脚踝上。他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大人干什么他就爱跟着干什么,阿妈洗衣服,他就抢着拿脚盆子。兰嬉来到古井,大家打着招呼:

“兰嬉,你家的禾苗干死多少?”

“五亩多吧,听他阿爸说,只保山脚下那大亩的,其它的都没法保了。”

“你家还好,山脚那地背阴,又是沼泽地,我家的全枯死了,唉!”

“兰嬉,晌午我去你家菜园摘些菜,我家的菜都成枯老头了,吃不得。”

“摘吧,听说水坑村连井也干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每个村都守井,我们村也守了,昨晚就是我家那口守的。”

“唉,这不是不叫人活吗?老天爷,也不知哪儿撞邪了。”

“可不是怎的。”

大家洗好陆陆续续回去,井边剩下兰嬉,虽然心里忧愁,她口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儿,歌声悠扬,是一首古老的颂水歌。金锁踮起脚探头看井,井水虽然比往常落下许多,可清幽幽,映照着头上的蓝天白云,望不见底,也不知道有多深。“阿妈,这井有多深?有底吗?它也会像鸡鸣河一样干枯吗?”

“不,孩子,这井啊,没有底,它永远不会干枯的。这是老祖宗赐给我们的恩德,它是古井王。”

“它通海吗?”

“是的,它通着地下的海。”

“有海龙王吗?”

“我的孩子,有水的地方就有海龙王。”

金锁高兴地拍着手,蹲下来,也学着阿妈的样子,抓起衣服乱搓,把盆里的水拍打的溅起来,弹了一脸水珠。“阿妈,我听话老天爷就会下雨吗?”兰嬉伸手帮儿子擦拭脸上的水珠,忍不住探过头在他红朴朴的脸上亲一口。“我儿子真懂事。”

铜锁捧着书坐在一棵桐子树下读书,书声朗朗,随着风,飘到古井这边。金锁咬着手指撒娇地对兰嬉说:“阿妈,我也要读书。”

兰嬉笑:“好,九月份,我儿子也上学去。”

“跟哥哥一样,还要一个红书包,带彩图的。”

“当然。”

村长长寿牵着牛过来,看见兰嬉洗衣服忍不住叫:“兰嬉啊,这水可着用吧。这是救命水呀。”

兰嬉直起身,由于蹲得久了,腰酸背痛,她用手锤着发酸的腰:“村长,没敢乱用,洗衣服的水都装起来拿去浇菜。”

村长还是不满意地嘟哝:“你们女人就是,天天洗澡换衣服,这得浪费多少水啊?不洗澡不换衣服是不会死人的,没水喝那才会死人呵。这水是救命水,可着点吧。你们女人真烦琐。”他把牛牵到井边:“金锁,把吊桶给大叔,打点水给牛喝。这天阿爸,抠得那门子气哟,百年没听过古井干枯的事,这真不是好兆头。”打起一桶水,自己先俯下头“咕咚咕咚”喝一气,才又拿给老黄牛喝。

“村长,能过这荒年吗?”

“这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过去了,明年又知它下不下雨?今年黄年啊!古井干枯,真不是好兆头。”

兰嬉叹口气,忍不住问:“上面就不想想办法吗?早稻没种,晚稻种下去,眼看着要枯死的。”

长寿也叹气:“谁说不想办法,县里日夜开会,上山下乡了解旱情,这有什么用,山塘水库的水早春时就放光了,只说夏季会下雨,如今这雨在哪呢?河都断流了,到那去接水?这不揪心死人吗这?”

金锁忽然大声说:“长寿大叔,我阿妈说了,我听话老天爷就会下雨的。”

长寿呵呵大笑,伸出粗糙的手在金锁小脸蛋上捏了捏:“唉呀,我们的小金锁也知道水金贵呀!”

兰嬉笑:“可不是,这小人儿天天叨唠下雨呢,比大人还上心。”

长寿牵着牛走了,边走边说:“放心吧,国家不会看着老百姓不管的,总会有办法的。”老黄牛温顺地“哞哞”叫了几声。

小金锁脚大,整天活蹦乱跳的,所以他的鞋常常裂口,露出小脚指,穿的衣服也一会是膝盖破,一会是……处烂,兰嬉就得常常用针线给他缝补。

水泉……衣服躺在床上,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兰嬉坐在灯光下缝补全家人的衣服,水泉不觉叹口气,兰嬉抬头望丈夫,道:“你不用发愁,这比起三年困难时期,这样的生活已经上天了。”水泉道:“一年没收成,去年的存粮也不多,这日子叫人没法过。”水泉跟所有在地里耕作惯了的农民一样,没有田活干便觉得周身不自在。

兰嬉低头补衣服,说:“不是还有杂粮吗,节俭着点总不成问题,老天也不会这样一直干旱下去啊。”

水泉烦恼地嘟哝:“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我说,你来睡觉吧,明天再缝补。”

兰嬉放下手里的活,熄灭灯,爬上床,水泉猛地一拉,兰嬉趺倒在他怀里,虽然是十年的夫妻,兰嬉还是忍不住脸发烧,嗔怪地低语:“你,就是性急。”黑暗中水泉嘿嘿一笑,在兰嬉脸上咬一口:“我说,给我生个女儿吧。”兰嬉轻轻打水泉一下。

月亮躲进云层里,夜在寂静中睡着了。兰嬉做着梦,下雨了,她高兴地跑出去淋雨,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倒了,兰嬉一惊,醒过来。看窗户,亮亮的,天明了。兰嬉轻轻叹口气,走到窗前,东方天空白的刺目,隐隐地现出彩霞的光影,又是一个艳阳天啊!

吃过夜饭,水泉闷着头坐在门坪石礅上吸烟,烟头一明一暗,轻烟袅袅,一张古铜般的脸在烟雾里若隐若现。看夜空,星光闪烁,一只小花猫跳上枇杷树,对着星星咪咪地叫。

“你该去了,今晚不是轮到你守夜吗?”兰嬉站在水泉后面说。

“我不去,这算什么,守着水不让人喝。”像跟谁赌气一般,水泉气呼呼地说。

“村长也是一翻好意,不想让村里人没水喝。别村不一样守住井么,你就别使性子了。”

“你积极,你觉悟高,如果是我们村的井干枯了,看你怎么说。”

“你怎么使牛性呢?”

“哼,哼哼。”

“那你去不去呢?你不去我去。”兰嬉有点生气,她想到的是不管怎样,我儿子不能没水喝。

水泉不情愿地站起来,他了解兰嬉,平常和和气气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是性格倔,使起性子来谁也拦不住。他不满地瞪兰嬉一眼,垂着头走出去,兰嬉从屋里拿出一件外套追出来:“晚上野外凉,你把这拿上。”水泉用力夺过衣服,一言不发就走,兰嬉怔怔地对着水泉的背影发呆,叹着气回去了。

水泉抱一捆干稻草,躺在井边枷柳树下,双手枕着头,望着夜空发呆。村长长寿打着电筒来查夜:“水泉,守好噜,别睡死。哎,抽支烟。”水泉转过身子不理,长寿呵呵一笑,把烟丢在稻草上:“跟我使性子呢。”走了。

夜静静的,村里的狗闹一阵,也趴在屋檐下睡着了,凉风习习,满天星斗闪烁。水泉反觉得比睡家舒服,虽然蚊子多,但是没有家里闷热。他摊开身子,沉沉地睡去。夜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水泉虽然不赞成守井,但既然守了,心中总是有一份责任,听到脚步声他马上醒了,一翻身子坐起来,喝一声:“谁,干什么的?”

脚步声犹豫一下,还是走过来,星光下看的清楚,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汉,挑着一担水桶。老汉走到水泉跟前,水泉站起来,老汉从裤兜里掏出烟,先敬水泉一支,水泉没接。

“兄弟,给点水吧,我们村井干枯了,打出来的井水浑浊浑浊,沉淀几次还生涩。家里老婆子生病,吃不得。你看,咱们,都是喝惯了古井水长大的,老婆子生病,没别的想头,就想喝上一口古井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