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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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红儿

老奶奶无论是坐,还是躺,站是站不起来,躺也不能好好地躺,总是哼哼的。那哼哼的声音是一种痛苦的呻吟,仿佛给人掐着脖子的鸭子,气喘嘘嘘的,又像拉的风炉。可是红儿听着却像刚吃了食躺着养肉的猪的哼哼声,等待命运的宰割。红儿坐在自家院子枇杷树下,两只小手托着下巴,想:奶奶是要死了吧!

红儿问母亲:“奶奶是要死了吧?”

母亲喝斥红儿:“是百年!”

红儿不懂:“妈妈,什么是百年?”

母亲说:“百年就是死的意思。”

红儿说:“那我奶奶就是要死了吧!”

母亲一下回答不出来,只好赶红儿:“去去去,小小孩儿,尽瞎操心。”

红儿忆起小时候,奶奶站也站得稳当,坐也坐得稳当,走路也是直直的,并且脸上天天含着可亲的笑。她去放牛带着红儿,老黄牛乖乖的,让它蹲着就蹲着。红儿调皮,在河坝上跑来跑去,奶奶怕她累着,怕她摔着,就招呼着红儿:“来,来,我们骑牛背吧。”说着拍拍老黄牛的脑袋,踢踢牛膝关节,老黄牛像懂得似的,果然蹲下来。红儿看着什么都是新鲜的,高高兴兴地让奶奶抱上牛背。老黄牛稳稳地站起来,红儿抓紧老黄牛尖尖的牛角,开心地呵呵儿笑。奶奶牵着牛缰绳,走在后面唱:

“小牧童

戴草笠

骑牛背

吹短笛

笛声长

笛声短

东村西村处处闻”

有时候,红儿顽皮,妈妈打了她,奶奶说:“好孩子,不哭,到奶奶这儿来吧!好孩子,不哭!”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块水果糖,举到红儿面前晃来晃去。口里说:“钓鱼噜,钓鱼噜!”红儿的眼泪还在眼睛里,已嚼着糖果笑开。但是妈妈跟奶奶不好,常常吵架。妈妈骂奶奶:“老不死,吃闲饭,百无一用的老货。”

奶奶坐在西厢房里,坐在一张古老的散发着光泽的古藤椅上。那是当年爷爷留下来的,红儿只有一两岁的时候,爷爷还没有死。他常常抱着红儿,把藤椅搬到院子里,坐在枇杷树下看古书,教红儿念字,《人之初》、《增广贤文》、《千家诗》,也念唐诗。奶奶对院子里大声骂的母亲说:“翠兰,话不好说绝了。人,谁没有到老的一天,话不好说绝了,自己哽着自己。”

翠兰是母亲的名字,母亲一听就跳起来,她跳起来不是追着奶奶吵,而是追着院子里抢食的鸡鸭鹅骂:“死东西,就知道吃,吃!胀死你,噎死你,死东西!”母亲用手里的什么东西赶打鸡鸭,一时院子里“咯咯,嘎嘎”鸡飞狗跳。

红儿看着害怕,拉着奶奶就走:“奶奶,我们放牛去吧。奶奶,我们放牛去吧!”

在河边,红儿又是高高兴兴的,奶奶把她抱在牛背上,唱“小牧童,戴草笠,骑牛背,吹短笛……”唱着唱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红儿在牛背上说:“奶奶,我长大了给你报仇。”“报仇”两个字是红儿在电影《白毛女》里学来的。奶奶抹着眼泪笑,说:“小孩子不要说傻话,做人不好那样,要有良心,没有良心,那还不如畜生。”

奶奶孤独,常常坐在小河边对着老黄牛絮絮叨叨地说话,老黄牛总是低着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哞”一声回答奶奶,奶奶就高兴地拍拍老黄牛的头。

奶奶要搬到牛房跟老黄牛一起睡了。她把被子枕头用一根牛绳子捆起来,衣服也没有,拖鞋也没有,她就这样走去牛房。母亲坐在石阶上闹,“我知道,你想要我背一个虐待的恶名,叫我抬不起头做人。你爱住那住那,我管不着你。临死监死,还想着这恶毒的招数来,对不住你吗?”

红儿哭着叫:“妈妈,你不要骂奶奶!”母亲生气,仿佛红儿是鸡是猫是小狗,一脚把红儿撂在地上,“走开,不用你多嘴!”这个时候,女儿也是母亲的仇人。

奶奶的包袱放在院子枇杷树下,她坐在包袱旁边,望着门外边,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发丝飘在风里,是灰白色的,会发光。

红儿听到奶奶咳嗽,痰哽在咽喉里,呼呼呼,像极了拉风炉子的声音,那声音粗浊。红儿听着就流下眼泪来,母亲坐在石阶上,对红儿说:“去,去阿甘婆家借一点酒饼来,妈酿酒。”

红儿想:妈妈是要酿好酒等奶奶死了的时候招呼宾客的吧。

红儿把一只青皮的雪梨放在奶奶枕头边,奶奶不是躺着,被子堆在床架旁,奶奶靠着被子,她的下肢有些浮肿。奶奶看见红儿就笑,笑也是牵强的笑,因为她一笑,就气短心悸,呼吸困难。

奶奶对红儿说“奶奶这是‘痰饮’病,活不久了,就是活着也是受骂受罪。”

红儿问:“奶奶,你要死了吗?”

奶奶喘着气说:“死,不怕,怕的是人心……人活着,谁不要经过老的时候,谁不要经过死亡的时候?……好孩子,不怕的。”

红儿想:奶奶死了那可怎么办?谁去放牛呢?谁给我唱“小牧童”的歌呢?这时母亲在院子里叫红儿,红儿出去,“妈,你叫我作什么?”

母亲没好气地说:“小死鬼,你给我作祸呢?雪梨呢,你要不吃就别糟蹋,留着我不会吃吗?都要死的人了,留着那口气,磨折人。”红儿听到奶奶在房间里粗浊的咳嗽声,隔着墙,奶奶说:“翠兰,人心都是肉长得,……谁都有老的一天,到那时,天还照着你呢,……不要自己哽着自己,现世报,那才现在我眼里。”

母亲冷笑:“可不是吗,有老鬼咒着,我不得好死呢。”母亲指着枇杷树下的鸭子,指着墙角的鸡骂:“死东西,就知道吃,活也不能干,养着有什么用,百无一用。”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红儿心里难过,心想:妈妈跟奶奶为什么不能好好的,而要吵架呢?人为什么要吵架?

小伙伴来找红儿去玩,红儿忧伤地说:“我奶奶要百年了。”小伙伴们问:“红儿,百年是什么呀?”红儿说:“百年就是死了。”

“你奶奶死了去那里?”

“我也不知道,你说去那里?”

一个说:“我知道,死了就是上天。”

一个说:“不对,死了是下地狱,地狱里全是鬼,大头鬼、无头鬼、牛头鬼、马面鬼、吊死鬼……伸着长长的舌头,口里叫着呜,呜,呜。”

红儿打他一拳“你作什么说我奶奶下地狱?”

小伙伴跟红儿吵起来:“就是下地狱,就是下地狱。”

红儿哭着说:“不跟你玩,不理你,小人书也不借给你看。”

奶奶死了,家里来了许多人,姑姑、姑婆、姨婆、小姨、大姨、老舅、叔叔、伯娘、表哥、表姐……有红儿看过的也有红儿从未谋面的,大家来了就坐在院子里哭。院子里的枇杷树下挂着撕成一条条长条形的白幡,在风里飘飘荡荡。堂屋的柱子上则贴着白纸黑字的挽联,请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亲笔题写:“音容宛在,懿德永存”。墨汁淋淋犹末干涸。枇杷树下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木,里面躺着奶奶。棺材的盖还末盖上,因为在等最远的小姑,为的是让她看最后一面。奶奶的脸色非常地不好,是灰色的,是白色的,也可能是黑色的。但是非常平静,像平时睡着了一般,穿着黑缎子寿衣,黑棉绒鞋,两只手交叉叠握着平放在胸前,安安静静的,再也听不到拉风炉一般困难的呼吸,也不用靠着,而是舒适地躺着,她的病令她不能好好地躺。棺材中间横跨着一条白绢,黑白分明,黑的格外黑,白的格外白。围着奶奶的寿棺,有打锣的,有吹锁呐的,有敲鼓的,都是一脸的悲戚,是为了尊重死了的人呢还是为了尊重活着的?也有口中念念有词的,那是念经的道士,那念经的虽不是道士,却也一脸庄严肃穆,有板有眼的是那么回事。

围着棺材的是哭泣的亲人,年轻一辈的,跪着;年长的,坐着,都呜呜地哭,泪如雨流。口中念念叨叨的,那叫哭唱,罗列死者生前的种种好处,唱道:“你死的就死了,而活着的,却留下无限的悲痛。你走就走了,好好儿的去吧,阴间的道路不平,一路小心,到了鬼门关记着别要喝孟婆汤,来世还是一家人哩。去到阴间,无论是享福还是受难,总要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的活着。”然后是叫魂:“亲人归来吧!亲人归来吧!”这哭灵与叫魂总有些前后矛盾,但是悲痛中的人们是不知道的。

母亲跪在棺材前,哭得肝肠欲断,“娘啊,我的亲娘,你没享着一天福怎么就去了呢?我的亲娘嘞!”

大家流着泪劝导母亲,“翠兰,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

红儿坐在石阶上想:妈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她不是骂奶奶是老不死吗,没用吗?她不是喜欢奶奶没了吗?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

有人来拉红儿,带着哭包声说:“来,红,给你奶奶叩个头,让她好走!”人们似乎才发现原来在这悲痛的时刻,居然有一个人没有哭,于是又有人说:“红,哭啊,你奶奶死了,你不伤心吗?哭吧,哭哭你奶奶,让她安心走哩!”

红儿不适时宜地闹起来,她用手撕扯牵她手的人,用脚踢打,用牙咬,口里叫喊:“我不哭,我不哭!”

人们惊愣,都忘记哭泣,把注意力转向红儿,都想:“这丫头反骨,自己奶奶死了也不哭。这丫头反骨啊!”

红儿叫得响,仿佛要揎翻了屋顶,“我不哭,我不哭!”

母亲也忘了悲痛,很大声地叫:“把她抱走,抱走她!”小表哥跑过来把红儿抱起来走出院子,红儿看见奶奶孤怜怜地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红儿想起奶奶的歌声:“小牧童,戴草笠,骑牛背,吹短笛;笛声长,笛声短,东村西村处处闻。”红儿大声反对:“奶奶,那有草笠,那有短笛呢?小牧童是一个,还有一个老牧童啊!”奶奶笑,“呵呵,老牧童年啊小牧童,小牧童啊老牧童!”红儿就跟着奶奶的歌声唱“老牧童,小牧童,骑牛背,唱山歌。”

然而,奶奶是真死了,从前母亲骂她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呢,奶奶也没有死;可是,现在奶奶是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完全没有知觉,而对于围在她身边哭泣的眼泪,则完全不需要了。

奶奶将要长眠地下。

奶奶死了,母亲没有吵架的人了,院子静静的,也不骂鸡也不骂鸭,偶尔母亲骂红儿,“小死鬼,小不理事的,小讨债的。”母亲骂,红儿也不能还口也不能还手,也没有人呵护“好孩子,不哭!”红儿伤心地流泪,母亲诧异地说:“好好的,你哭什么?去吧,别在我跟前现眼。”

红儿坐在枇杷树下想:奶奶从此没有了吗?

母亲在院子里喂鸡,口中“咯咕咯咕”地唤着鸡,鸡围在她脚下抢食,母亲高高兴兴的。

十年后,红儿长大了,脸红扑扑的,水灵灵的黑眼睛,樱桃小口,脑后拖着一根黑缎子般的麻花辫子。笑起来的时候,两只小酒窝儿非常动人。人们想:这丫头长得俊,这不是山沟里飞出凤凰是什么。年轻的小伙子个个围着红儿转,都想赢得红儿的芳心。

母亲高兴,但又怕女儿挑过火,总在红儿耳朵边唠叨,“你是怎么的?快双十了,可别挑花眼错了良缘。”红儿说:“我的事不要你管。”母亲说:“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管你吗?做妈的不管谁管?”红儿说:“当初你怎么对我奶奶的。”

母亲吃一惊,暗想:这丫头反骨,还记着小时候的不好。又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对你奶奶,打她?虐待她?饿着她?”红儿不出声,母亲想:女生外向啊,女儿到底是别人家的,丫头天生反骨。

奶奶死了,红儿像长大了,虽然母亲也爱她,红儿想:因为我是孩子,所以妈妈不骂,假若我也是老人,妈妈是不是像嫌弃奶奶一样会嫌弃我呢?虽然她是我的妈妈,我也怕着她,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得到应有的温暖。

母亲对红儿说:“我那点对不住你。”母亲那有对不住,可是她让红儿早早地领悟到人性的残忍。

红儿的人生是偏僻的,她看事物也是偏僻的,因为她过早地受到偏僻人生的薰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