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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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那村那人(2)

春天,村口的桐子树开了满树满树白色的桐子花,远远地望,就像飘荡着一团一团的白云。桐子树开花,我爬上树去采摘桐子花。阿香婆拄着拐杖“笃笃笃”来了,站在桐子树下,双目凝视着伸向村外的小路,神情专注。我在树上摇树枝,白色的桐子花落英缤纷,一朵花落在阿香婆苍苍白发上,映出一种苍凉的凄美。风吹来,一缕白发在风中飞舞,银光闪闪。阿香婆手指远方,颤巍巍地说:“那是我儿纪云回来了?”我抬目看,那里是纪云叔叔回来,那是大平家的大水牛吃饱草自个儿晃悠悠回家来。我在树上说:“那是水牛,大平家的水牛。”阿香婆说:“那不是我儿纪云回来了吗?”我说:“不是哩。”阿香婆像没听见,固执地说:“那是我儿纪云回来了!纪云我儿回来了!”阿香婆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空空洞洞的,像是地底发出的叹息,寂寞地在天地间回响。这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桐子花虽然漂亮,此时也失去颜色。我有点害怕,溜下树,一溜烟跑回家。妈妈蹲在摇水池边切黄菜叶,一群小鸡苗围着她抢吃地上的碎菜叶。我喘着粗气说:“妈妈,阿香婆疯了,看见水牛说是纪云叔叔。”妈妈喝斥我:“小孩儿家不要瞎言瞎语。”我说:“是疯了,是疯了!”妈妈见我脸色苍白,放下手中的活,给我揉揉耳朵压惊:“去床上躺会就好了。”站起来到村口把阿香婆拉回来。我躺在床上,眼中老飘荡着阿香婆风中的白发和那颤抖的语音。

阿香婆病了,不吃不喝,大概晚上也不能睡觉的。大家都说她要死了,脸色灰败,瘦骨嶙嶙,看她的样子也是要死的了,简直一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阿香婆躺在床上挣扎着喊:“没见着我儿纪云死不瞑目!”她奇迹般地活下来,不久能下地,又拄着拐杖到村口桐子树下守望。人们无不摇头叹息。

一天,平静的小村庄开进一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人们跟着吉普车跑,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吉普车一直开到村子中央的晒谷场才停下来,车门开了,走下一位士兵模样的小兵,他跑到后座,打开车门,里面走下一位威武的军官,他以军人惯有的风度,笔直地站在吉普车旁。人们傻傻地望着他,军官摘下军帽,人们惊呼:“纪云!阿香婆的儿子纪云回来了!”

大家激动起来,涌上去,拉着纪云的手,摇着握着拍着,有人流泪有人笑,大家拥族着纪云叔叔问长问短。几个女人小跑起来,预先去通知阿香婆。阿香婆还和往日一样,搬一张竹椅坐在门坪上一个人喃喃自语。人们对她说:“阿香婆,你儿子纪云回来了!又有士兵又有专车,喝,好威风!快去接吧!”阿香婆不信任地望着众人,浑浊的眼睛一片泪光,她眨眨眼,想看清众人,看见的是一片模糊,因为思念儿子,她哭瞎了眼睛。众人笑着架起阿香婆,欢喜地说:“是回来了,不糊你。”

纪云叔叔大步向阿香婆跑来,身后小士兵双手捧满礼品,身上的军大衣落在地上他不理,到了跟前,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在阿香婆跟前,人们为之动容。纪云叔叔抱住阿香婆两脚,喊:“妈妈,我回来了!”阿香婆呆了,愣了,傻了,伸开手,像要抓住什么,两手扑空,什么也没抓住。她两膝一软,跌在地上,纪云叔叔抱起阿香婆痛哭,阿香婆张开手颤抖地为纪云叔叔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紧紧地搂住纪云叔叔的头,双手不停在他脸上摩娑,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众人无不泫然欲泣。

阿香婆张开口,啊啊地依呀,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她摸到儿子的脸,儿子的眼睛、鼻子,她摸到儿子唇上的胡子。她想,儿子长大了。她满足地笑了,头一歪,倒在纪云叔叔怀里,因激动过度,带着无限的愦憾也含着笑容,死了!

纪云叔叔抱着阿香婆大哭:“妈,你叫我一声纪云啊!我的妈!”

纪云叔叔走了,怀里抱着阿香婆的骨灰,流着眼泪。他走的时候,全村人都来送他,像八年前送他去当兵一样,人们知道,从此,纪云叔叔再不会回来了。

小村庄是宁静的,无论发生什么,总会风平浪静。但从此,人们不让自家后生出外当兵,如有哪个年轻人不顾反对一定要去,他们就来过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人没了心思,要当兵的事也就黄了。

开春,村庄跟着忙碌起来,种蕃薯、豆子。妈妈姐姐整天在地里忙于耕种。我偷偷从妈妈装豆种的竹筒里偷出一些豆种,学妈妈的样,在后园篱笆根下刨一小块地,把豆种下去,浇水施肥,心里充满快乐。几天后,几乎忘掉那件事,再去后园玩,无意间看见破土而出的种子,椭圆形的豆瓣,黄绿黄绿的,头上还顶着豆壳。这太神奇了,虽然把种子种下地,但在心中从未有过种子会活的意念,它给我小心灵很大的震憾,忘掉玩,坐在种子旁,怀一种虔诚的心守护着它。

我家的后园,多么神奇,妈妈把菜籽洒下泥里就能长出菜来,在墙角插一枝玫瑰的梗,来年也跟着春天的雨,抽芽、长叶、开红红的玫瑰花。父亲从市集回来,给我带回一根甘蔗,我坐在后园池塘边吃,吃完,出于好玩,我把甘蔗尾,还剩两节青白皮的甘蔗,但不甘甜,吃不得,插进泥土里。再到后园去玩的时候,看见甘蔗头自泥土里冒出一根嫩绿的蔗菇。我太高兴,仿佛看见一根长长甜甜的甘蔗立在面前,赶紧跑到园角拿来妈妈浇菜用的水勺从池塘里打水浇灌,又跑到竹林里砍来竹子,把甘蔗苗围起来以免给老鼠咬。甘蔗苗一天天长大,若下一场雨,它又长得快些,已经长出五六片叶子,高过我的头顶。我天天盼望,到了秋天的时候,该吃上甘蔗了吧。然而,过了不久,甘蔗忽然死了,叶子枯萎,头下已经露出几节甘蔗,也干枯了。我站在死掉的甘蔗前哭,伤心不是因为秋天吃不着甘蔗,而是一个梦想破灭。后园里的景象是美丽的,一只红头蜻蜒飞来,停在水面上,尾巴弯曲跟嘴相接,点一下水又飞起来,停在身边一根狗尾巴草上,我跑去扑蜻蜒,就把甘蔗忘了。

小河边有棵枷柳树,树枝伸出河面,高过我的头顶,是绝好的玩处。每天吃过饭后必定要去小河边枷柳树下,两只手吊住树干,曲起两脚,在树干上一蹬,人就像猴子荡秋千一般荡了出去,下面是流淌的河水,这样玩带有会掉进河里去危险的乐趣。这个游戏没有使我快乐多久,一次,正两手吊着树干在河面上晃荡,树枝从主干节处断裂,掉下来,人也掉进河里。枷柳树是大姑娘家的,大姑娘有多厉害,村子里没人敢惹她。我灵机一动,想起大人彻房子,跑去田里和一团粘粘的田泥,把田泥糊在树枝断口处,再把断掉的树枝小心地合上去,哈,居然稳稳地粘在一起,远远地看,谁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我开心地笑,从此得出一个结论:无论什么东西,看着不好的,只要花点心思,动动脑,就能化腐朽为神奇。虽然为了害怕妈妈骂,不敢回家换衣服,但心底里,为着自己一个小小的杰作得意。

第二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枷柳树的断枝又掉进河里,断口处露出黑黑的田泥来。大姑娘叉着腰跳着脚站在枷柳树下淋漓尽致地大骂。没有给她当面逮着我总不那么怕她,若无其事坐在小河边,很有趣地听大姑娘咒骂,装模作样地玩着泥沙。大姑娘骂人,无非是“狗崽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天诛地灭”的那一套。

妈妈总爱把她的东西锁起来,她缝衣服,看见我在身边,缝完后马上把针线剪刀收起来锁进一只藤萝织的箱子里,仿佛我是贼一样。一次我看见妈妈放在桌子上忘记收起来的剪刀,拿在手里把玩,想拭拭剪刀到底有多锋利,四处张望想找一样什么来试试,看见被子,毫不犹豫走到床边,“咔嚓”一下,被子剪开窟窿来,我赞叹剪刀的锋利,又看见墙上挂的镜子,走到镜子前,嫌脑门的刘海太长,快遮住眼睛了,想也不想,用剪刀“咔嚓,咔嚓”把刘海剪了。妈妈干活回来,一看我的头笑:“阿三,你钻狗嘴巴了,头发给狗啃了。”姐姐看见也笑,父亲看见也笑。我不难过,得意地笑,口中还要喊:“瞧,狗啃了头发!”晚上睡觉,妈妈看见被子上的窟窿就知道是我干的,生气地骂:“死冤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躺在被窝里,紧紧闭上眼睛装睡,害怕妈妈把我揎起来打一顿,妈妈骂了几句睡了。几天后,她用一块不同颜色的布把被子上的窟窿补好。

童年是快乐的,老屋檐下有个似小水桶般大的马蜂窝,我找来长竹竿,一头扎上干稻草,浇上火水,点着火,烧马蜂窝。马蜂窝是用干牛粪垒的,一点就着,一群马蜂围着烈火熊熊的蜂巢不知所措地嗡嗡叫,我们站在地上仰着头很有趣地看。然而,蜂巢是垒在屋梁上的,老屋的屋梁就像干柴,蜂窝还没烧完,屋梁就着起火来,火越烧越大,借着风,不一刻,整座房子烧着了。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吓呆了,抓着竹竿,既不知道躲避也不晓得救火。全村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火救息,老屋烧成一片瓦砾。妈妈铁青着脸把我提到后园柿子树下,拿来绳子将我吊在树上,就用我手中的竹竿盖头盖脑落在我身上。众人劝妈妈:“好在烧得是老屋,没伤着人。不过这鬼崽子也太闹了,该好好教训教训。”妈妈怒气难消,将我狠狠地教训一顿,从此我再不敢玩火。

虽然童年也打着也骂着,总还是快乐的。夏天,我缠着父亲把阁楼里的马灯找出来,重新擦拭干净,装上火水,晚上提着到田里照鱼。夜里鱼浮出水面纳凉,一动不动,等着人去捉。夏夜的田野,天空湛蓝湛蓝的,淡淡的雾霭轻纱般地笼罩四野,万点星星在天幕上闪闪烁烁,青蛙蹲在水草里“呱呱呱”地叫,蛙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热闹非凡;各种小昆虫围着灯光飞来飞去,无数萤火虫翦着尾巴,一闪一闪飞舞,像无数的流星;花斑身子长脚蚊停在裸露的手臂上叮咬,留下红红的苞,奇痒无比;楠蛇就在脚边游,慢腾腾地游过田埂,游进稻田里,只要你不去惹它,它也决不惹人。乡村的夜是迷人的,流动着清新的空气,空气中飘荡着田野与泥土的气息,仿佛可以听见日月星辰、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私语。我的身心陶醉在大自然中,仿佛自己就是其中一员,融洽地、自然而然。

我提着灯在前边走,父亲抓着捞子在后边喊:“照好,提好灯!”我瞪大眼睛,指着水里的鱼对父亲喊:“这里有一条,快,快!”父亲笑,手上的捞下捞下去,鱼儿在捞子里蹦跳,我前仰后伏地大笑,马灯在手中摇摇晃晃。这样子我们总不能照到多少鱼,回到家妈妈爱问一句:“照到多少鱼?”我捧着小水桶大喊:“多,多!”妈妈走来,一看就笑,也说:“多,多!”

我特别爱干大人不许可的事,这样子能从中得到许多乐趣。因为大人总是这样,不许干这个不许做那个,这样我就特别爱找着大人不许的事来做,当然为此还得常常挨揍。走过五婶家,她家的鸡围着食槽争食,一只花尾巴的大公鸡特别威猛,大红冠子,金黄色的羽毛,叫起来的声音很响亮。我抓住大公鸡尾巴想骑上去。大公鸡惊叫着扑愣愣满天乱飞,一点也不给我抓住它。我一生气,拿根竹子追着大公鸡赶。受惊的花母鸡老母鸡大公鸡小公鸡咯咯叫着满天跑,有的跳上屋梁,有的飞上枇杷树,有的飞进池塘里,扑扑拍打着翅膀。我越看越有意思,丢下大公鸡,用竹竿指着池塘里扑腾的鸡说:“飞呀,你飞呀。你不长着翅膀么,你飞给我看看。”我想,要是我也长着翅膀我一定飞,不像鸡,长着翅膀不飞。鸡也是懒鸡。

小六的爷爷经过看见,骂:“阿三,你作什么把鸡赶跑,它又不耐着你。看把鸡惊了,三天回不了魂。我打你我。”

小六的爷爷我叫他大大爷,我倔犟地说:“你又不是我亲大爷。”

小六爷爷眉毛一耸,生气地说:“今天不打你我对不住你。”

我丢下手中的竹竿跑,跑到村口,爬上桐子树。小六爷爷气喘嘘嘘跟来,在树下说:“你下来!”我得意地说:“你上来,你上来。白胡子老头!”

晚上,妈妈打了我。

良伯是有名的烟鬼,娶了良婶,良婶生下大姑娘,死了。良伯抽了几十年的旱烟,抽成捞病鬼,脸像风干的柚子皮,皱巴皱巴的,牙齿乌黑乌黑,走路一喘三咳,张口就吐出一胆浓痰。他骂:“什么玩意,不是东西的。”他骂他的肺病,但他还是大口大口地抽烟,他不骂烟,他说:“人活一世,世上只有烟才是好的,烟才贴人心。”

我看见良伯就说:“良伯,你的腰怎么那样弯,像后园子里的老桃树。”

良伯说:“人老了,腰自然弯的。”

我说:“怎么我的腰不弯呢,你看,多么直,多么直。”我说着挺起身子,贴紧墙,笔直笔直的。

良伯说:“你小孩人家,我跟你小时,也笔直笔直的。”

我再看见良伯时又说:“良伯,你的烟杆子借我看看,让我抽一口行吗?”

良伯磕磕烟斗,走开,口里说:“不耐烦,人家怎么样你也怎么样。”

妈妈骂我不许碰良伯的烟杆,她说:“肺病会传染人。”我不知道什么叫“传染”,总想尝尝良伯的旱烟是什么味道,如何贴人心。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大姑娘五岁就会烧火煮饭做家务,七岁就能挑水下地,十五岁已经是里外一把手,耙田耕地,无所不能。她长得高大,男人站在她面前也矮半截,走路咚咚咚,做事一阵风,多少男人也不及。女人们就赞叹:“多能干的姑娘,将来是一个持家能手,兴旺发达是不用说的。看谁有福气娶到大姑娘做媳妇,准是祖上烧高香积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