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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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村那人(3)

大姑娘骂人的样子才好看,一只脚向前作为支柱,一只脚在后,骂到兴头上,后面那只脚不停地跺地,仿佛是地得罪了她;一只手叉腰,要是她生气的时候,那只手就不停地拍打自已的……;一只手直指到人的脑门子上,那也不能算作指,而是点,像鸡笃米,一伸一缩,点得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大姑娘一步一步往前逼。谁跟大姑娘吵架的话,那差不多是大姑娘在骂人。

大姑娘说:“我也不跟你吵,是你跟我吵。”

“吵架算什么,我还叫你一声阿婶,咳嗽一声我也得听着。”

“阿婶,小时我是吃过你的奶,可那跟今天的事不作一马,什么事一桩是一桩,别说我不知好歹。”

大姑娘这样说着的时候也正是她点着人脑瓜门子逼至墙角的时候。

大姑娘的名气大,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无人不知。谁家小孩哭闹,大人吓虎说:“再哭,再哭,大姑娘来了!”这一招比大灰狼来了还灵,哭着的孩子果然停止哭泣。大姑娘性子急,脾气烈,谁惹着她,她拿上椅子,跑到你家坐在大门前,把你祖宗十八代翻出来骂一遍,骂到你只有缩在家里不敢露脸做乌龟的份,大姑娘不骂上三天三夜不能消心头气。

大姑娘的名气就这样一天比一天大。

大姑娘长大,要找婆家,可是她的名气太大,以至媒人一提大姑娘,儿子还没表态,做母亲的马上说:“没那福份,没那福份!”做母亲的想:就是能干也要不得,脾气大,将来若有什么磨擦,打架是打不过她的,骂人她又是第一把钢口,那还有我做婆婆的地位呢。其实那里关什么福份不福份的。

婚事一年一年拖,大姑娘二十八岁,决定自己找对象,她看中东村的方哥。方哥没爹没妈,跟叔叔婶婶生活。方哥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方正脸,很有气概。大姑娘找到方哥,说:“方哥,你到我家来,跟我一起过日子,我们过日子一定红红火火。”方哥虽然长得高大,胆子却小,他涨红脸,呐呐地一句话说不出来。大姑娘笑着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只要你愿意,今晚就搬过来我两一起过。”方哥说:“可我不喜欢你。”大姑娘说:“我家是楼房,比你叔家的瓦房强,我家只有我,我阿爸老了,将来就是我们的。”方哥没听完跑了。

大姑娘认为方哥不喜欢自己是因为长得丑的原因,长相是天生的,但常言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大姑娘常常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东村走来走去,只要有货郎进村,无论在田里还是地里,无论手上正做着什么,马上放下手中活儿,跑到货郎担子前,买一些看起来可笑的饰物,红头绳、丝帕子、胭脂水粉,若有不良货郎昧着良心哄她几句,她如得了宝般,买大堆不适用的东西。

一次,大姑娘把一块红丝巾折叠成一朵红玫瑰别在髻角,扭捏摆弄,看见我问:“阿三,这样好看吗?”大姑娘心直口直,忘了前不久还骂我“打把鬼,小狗崽子”的事。

我看大姑娘,黝黑的大脸盆擦着厚厚的粉底,嘴巴又厚又大,涂着口红有点像戏剧里的红口大嘴小丑,头上还不三不四地插着红花,站也没有一个站相,两脚叉开,一只脚跨在椅子上,比男人还粗鲁,实在是长得丑。我说:“不好看!”大姑娘脸一沉,我以为她又要骂我“狗崽子”,她却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糖塞在我手里,我赶紧剥开放进嘴里,口齿不清的说:“好看,漂亮!”大姑娘伸手点我的脑瓜门,骂道:“馋嘴猫!”满足地笑了,她一笑,脸上的粉挤成一堆,像冬天晒霜的稻田,难看死了。我嚼着糖想:“唉呀,大姑娘长得实在丑,好在我不是方哥,不用娶大姑娘做老婆。”

大姑娘天天擦脂抹粉到东村找方哥,人们都说:“大姑娘得了花痴病,想男人想疯了。”良伯骂大姑娘:“臭不要脸的,我还没死,就野男人来谋合房子,天也照着你呢。”大姑娘跟父亲吵架也是两手叉腰跳着脚唾沫星子四溅:“谁不要脸,谁不要脸。我想男人怎么了?我看谁臭不要脸,房子是谁盖的,不要脸。”良伯吵不过大姑娘,主要是理亏,垂头丧气走开,从此没人敢当面说大姑娘一句话。

方哥的叔叔婶婶四处张罗给方哥找对象,他们相中东村一位姑娘,马上定好成亲日子。大姑娘疯了一般到处拦截方哥,拦着方哥问:“方哥,你为什么跟别人结婚不跟我过日子?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方哥说:“可我不爱你,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免得坏了我的名声。”大姑娘伤心地说:“我爱你,你却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方哥嘲笑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爱,说什么绝情不绝情。”方哥说着转身就走,也许他是怕大姑娘扑上来勾缠,身子还没有完全转回,就举起脚跑,由于太快太急,自己拌着自己,摔倒了,掉在水沟里,水沟不深,然而那是人们在石头缝里凿通活水浇灌用的,所以水沟里全是石头。方哥掉下水沟,太阳穴刚好撞在一块尖石头上,当大姑娘跳下水沟把他抱起来时,方哥已淹淹一息。他怨恨地看大姑娘一眼,死在大姑娘怀里。

大姑娘抱着方哥,整个儿傻了。村里人赶来,人们扯图从她怀里抬走方哥,大姑娘圆睁双目,恶恨恨地瞪着众人,双目红赤。那样子就像条凶残的狼,随时会扑上来咬人。人们不觉往后退几步,方哥的叔婶也不敢上前。大姑娘抱起方哥,人们跟着她,大家猜测,也许她是要自己埋葬方哥。大姑娘把方哥抱回自己家中,三天,十天,半月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良伯天天哭自己命衰。有人偷偷扒在窗外看,方哥干干净净躺在床上,大姑娘穿着一身大红新衣裳,抱着方哥,安静的像睡着一般。看的人摇着头说:“完了,完了,死了,都死了!”人们正要进去处理后事,大姑娘披头散发,狂笑着冲出家门。

大姑娘疯了!

童年是快乐的。

上山下水爬树掏鸟窝捅蜂巢捉蛇把活泥鳅从背后放进别人脖子整蛊人偷邻居家树上的果子,那一样我不干的。没有玩具就自己动手做,木枪、木剑、火车头……一片树叶,卷成筒状,放在嘴边,就能吹出各式各样的鸟声及悠扬的曲子。几根橡皮筋,一把小木叉,一块小碎布的,也能做成一把像模像样的弓箭,随手从地上拾一块石头,可以打树上的果子空中飞的鸟。我们把家里的蕃薯偷出来跑到竹林子里,找一处斜坡地,挖个洞,在洞里放一些干树枝竹叶,点火烧热了,把蕃薯放进去,不断在上面加柴烧,不一刻,竹林子里就飘荡着烤蕃薯的浓香,我们高兴地跳着笑着,为马上到嘴的美食兴奋。以为躲进竹林子里就躲避开了大人,然而,蕃薯才烤到六七成熟的时候,它的浓香随着风,整个村子皆是蕃薯香。大人们像条猎狗伸着鼻子说:“看吧,又是那帮捣蛋鬼做的好事情,半晌午谁家烧蕃薯,烧出这样的浓香来么?”许多时候,当我们刚把烤熟的蕃薯从泥洞里掏出来,被伸着鼻子赶来的大人们吓跑,等大人走后,回到竹林子里,那里还有蕃薯,地上只留下一堆蕃薯皮。我们气着,生气也没有用,谁叫我们是孩子,小孩子总归是要怕大人的。

有时玩疯了,跑到地里偷摘大人玉米,整个包着放在火里烤,往往没烤熟,玉米燃烧起来,那不算什么,其间有无穷的东趣,吃过半生不熟的玉米,下到河里玩水丈,竹竿打在水面上,溅起来的水花落在同伴身上,比赛看谁打起来的水溅得高。每当这样,一身水回到家里,总免不了大人一顿臭骂或一顿打。第二天,看见谁家玉米地里一片狼籍的现场上,大人跳着脚破口大骂,我们对于这样的漫骂是不怕的,远远地坐着玩着笑着也听着,还要讽刺几句,“骂得不精彩,反灌了满耳朵唾沫星子。”

“像一只鸭子,不会下蛋的鸭子。呱呱呱!”

“像母鸡,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喔喔喔!”

“哈哈哈!”我们嘲笑大人就像嘲笑一条赖皮狗,过街的老鼠。

夏日,骄阳似火,知了整天藏在树叶下“知了,知了!”地叫,也不知它知道了什么。人们懒洋洋的,我们很沉静了一会。

我们闹,大人们头痛,我们不闹,大人们准说:“等着,又要出什么新花样了。”仿佛我们天生只会顽皮。

我找来许多干稻草,坐在后园柿子树下,辫了半天,辫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绳子。找一根粗壮的树干,把绳子一头高高抛起,吊在树上,两头打结,垫些干稻草,就是不折不扣的秋千。我开心的合不拢嘴,坐在秋千上,两手抓着绳子,脚在树干使劲一蹬,哈,我飞上天啦!天空是蓝色的,云是白的,鸟儿在头顶啾啾鸣叫,小六家的小猫花花,蹲在一堵破墙头上,眯缝着圆圆的眼睛对着我“喵呜”儿叫。哈,小猫花花,你也能飞吗?你的破墙头上看得见蓝天白云吗?小鸟也在你的耳朵边歌唱吗?小猫花花,你是天地万物的精灵吗?你不是吧。我多快乐,天地间就只有我的笑声在回荡。

大平悄悄走来,他从背后用力一推,秋千飞起老高。我吓一跳,但没有掉下来,格格地笑。

“阿三,你长大要干什么?”

“那我不知道的。”

“你作什么不知道?”

“不是的,长大了我要做一个兵,像纪云叔叔一样成为英雄。”

“可是大人们不让。”

我不去想以后的事,将来,那是很遥远的,遥远到我看不见,伸手摸不着。我对大平喊:“快推,用力推,推高点!”大平果然使劲地一推,秋千“呼”一声把我带上蓝天,大平在地上喊:“我也要做英雄!”我大喊大叫:“英雄,英雄!”大平笑了,红红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两只酒窝若隐若现。我就想,长大了我要嫁给大平做老婆。

雨季来临,上游的山洪狂泻,倾入小河,河水曝涨,汹涌澎湃。小河成了大河,像一条暴怒的黄龙,呼啸而下。

雨停了,我、大平、二平、小六,拿着长竹竿,卷着裤腿,站在堤坝上拦截河面上流下来的东西。一个破脸盆,一只泡沫鞋子,一只死鸡……我们嘻嘻哈哈地把竹竿拍打在河面上,相互拨水戏耍,洪水每年雨季都发,我们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

“看,这里冒水泡!”小六用竹竿指着背后的堤坝喊。“哪儿,哪儿?”我们忽啦啦聚过去,真的,背后的堤坝有个竹筒大小的洞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咕咕咕地往上冒水。“蛇洞,我说是蛇洞。”“老鼠洞,我说肯定是老鼠洞。没下雨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一只大老鼠从洞里出来。”我们大声争论洞眼的来历。

“啊,了不得,这堤坝是用泥沙筑的,这样冒水堤会缺口,堤一缺口,水就会淹了地里的庄稼。”大平说。

我忧愁地说:“那会淹了我的家,会淹了我墙角的豆苗秧。”

大伙说:“当然,当然,那是一定的。”我很想哭,说:“怎么办?”大家一齐把眼睛望住大平。大平握紧拳头,庄重地说:“我们把洞眼堵住。”“好,妙啊!”我们兴奋地叫起来,因为我们总爱学大人,把一件小事当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看待,渴望得到大人的认可,渴望成长。眼前这事非同小可,护堤救稻,以后也叫大人对我们这帮捣蛋鬼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