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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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村那人(1)

一条小河,没有名字,静静地流淌。只知道它流过崇山峻岭,流过田野丛林,流过我的小村庄。小村庄里居住着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世世代代在这生生息息,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或生活方式,仿佛是上天注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作的时候耕作、收获的时候收获。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小河岸边是我的家,我的童年是快乐的。清晨起床,跑到小河边,掬一捧清水洗脸,每当如此,妈妈总要跟在背后喊:“不要喝凉水,不干净。”我特别爱跟大人闹别扭,比如她说往东偏爱往西,比如她说不要喝凉水偏爱喝上几口,并且还要大喊大叫:“喝凉水啊,喝凉水啊!”许多时候妈妈并不理睬,偶尔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气冲冲出来,揪住我狠狠拍打我的……,但她总不能逮住我,一看她出来,马上机灵地一溜烟跑过河对岸。妈妈没有真要打我,她站在小河沿对着我的背影说:“你跑,吃饭时我若不打断你的腿就跟你姓,小狗崽子。”我们村庄里大人骂小孩子小狗崽子、打天吊的、打把鬼、早死灭亡啊天诛地灭啊,仿佛小孩子是仇人。

夏天傍晚,我和许多小伙伴们跳到小河里洗澡,妈妈也不让,她总是这也不让那也不让,她说:“妹子人家别跟男仔们混一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照样每天跳到河里玩水,偶然被妈妈揪住耳根狠拍……,我咬紧牙关不哭,邻居良伯家的大姑娘红喜看见张开大嘴巴哈哈大笑,在一旁扇风说:“阿三,挨打了,……痛吗?”我说:“挨打了,怎么样?”红喜拍手叫好:“痛快吧。”我的……还隐隐地痛,所以咧着嘴说:“是的,挺痛快。”红喜大笑。有一回我看见她提一桶水,拿着一个大脚盆走进屋里,我想看看她做什么,扒在窗外看,大姑娘……衣服,站在镜子前,抚摸着两个大……扭扭捏捏。剥光了衣服的大姑娘就像一条白嫩的大肥猪,一点曲线腰形都没有。我看着有趣,捏起鼻子学狗叫:“旺旺旺!”大姑娘吓一跳,光着身子奔到窗前,我唬一跳,赶紧跑,大姑娘在背后骂:“狗崽子,有种你别跑么。”我站得远远的,冲她做各种鬼脸,不跑?大姑娘若逮着我,准扭我的耳朵将我提起来,我一惹她她就揪我的耳朵做为惩罚,大概所有大人都有这个嗜好,我只觉得一见她耳根便隐隐作痛。

后园有一口池塘,池塘岸边种着桃、李、柿子各种果树。小时候,我总爱像猴子一样地爬到树上玩,站在树干上,双手攀树枝,曲腿弯腰,沉住气,双脚向下一蹬,树干像秋千一样上下摇晃。玩得累了,两脚悬空,坐在树叉上。手是一刻也不停的,攀攀这个,折折那个,把树干上的小枝条都拗断抛进水里,看它们会不会沉下水去。妈妈走过池塘边看见说:“不要攀折树枝,来年不结果子,看你没果子吃。”我想,桃树不是年年开花吗,开了花它不年年都结果吗,那会没有果子吃?我还是随意地攀折树枝。

池塘西侧有两间土屋,土屋里住着傻大个。傻大个是孤儿,本名叫聪华,但是脑子坏了,人人管他叫傻货,叫得久了,就叫成傻二。傻二头歪歪,咧着厚厚的嘴唇有事没事“嘿嘿,嘿嘿”地乐,口水嘀嘀嗒嗒流下来也不知道擦拭。衣服扣子永远也扣不正,一上一下,下摆露出一角毛毛的肚皮。谁看见他穿的鞋都发笑,那鞋多有意思,只有一张鞋面没有鞋底,大脚板踩着泥,还要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有人问他:“傻二,鞋底哪去了?煮了吃么你。”傻二嘿嘿地说:“收起来了,这样子不用洗鞋。”大家哈哈大笑,都说:“傻二越来越聪明。”傻二得意地乐。人们见着他不论做着什么事,总爱逗弄一翻,仿佛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因为这样子就能显出自己是多聪明多正常。东家的撞着傻二问:“傻二,你从哪来世上的?”傻二咧着嘴说:“树上掉下来的。”大家哈哈大笑,傻二追着人后背叫:“你打哪来么?你打我胳膊弯里来。”西家的看见傻二也问:“傻二,你从哪来世上么?”傻二看见什么就指着什么说:“我从母猪肚子里来。你打哪来么?你打我胳膊弯里来。”

傻二说一个人是一只人,他说:“这只人好!”

“那只人不好!”

“这只人是只人那只人不是只人!”

后园的果树长得旺盛,春天,桃树开花,满树红花,艳若彩霞;李树开花,满树白花,白衣胜雪,争奇斗艳,缤纷多彩。一朵朵,迎风而立。蜜蜂飞来,蝴蝶飞来,萤火虫儿也飞来,围着满园的花,嗡嗡嗡地热闹好一阵子。桃花一开,我就找来白色玻璃樽,爬上桃树捉萤火虫,捉满一樽,盖上盖子,樽口系一根绳子,晚上挂在窗口,黑夜里,萤火虫一闪一闪,极有趣。每当这样,父亲总要对我讲一讲古时候关于“凿壁透光”的故事。

一次我爬在李子树上玩,看见傻二歪着脑袋走过池塘边,我一手攀树一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朝傻二喊:“傻二,傻不拉几,傻老虎,虎头蛇尾!”一高兴,两脚蹬着树干使劲乱摇,果子尾上的结花哗啦啦地落下来,落在头上、脖子上。一只小黄蜂恰巧也落在脖子上,哲一口,痛得我松开手去拍,由于惯性,树干还一上一下地摇晃,差点把我摇落树。傻二在池塘对岸哈哈大笑,忽然低头在地上拾一块石头,瞄准朝我打来,我吓一跳,脚下一滑,掉下树去。

平日里两只手抓紧树干,两脚一蹬,像猴子荡秋千般,在空中来回晃几次,手松开,人稳稳落在地上。这回整个人掉在地上,还压断了树枝,地面是坎坷不平嵌在泥土里的石子,额头碰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破了,血顺着眼睛鼻子流下来,热呼呼地流入嘴巴和脖子里。傻二“呵呵呵,哈哈哈”开心地笑。我怕妈妈骂,不敢回家,用衣服擦拭血迹,偷偷撕一块火柴盒的磷纸贴住伤口,慢慢血止住了。晚上回到家到底被妈妈骂一顿,又剥掉磷纸,拿红药水清洗干净,再用药胶布包扎起来,日后还是留下永久的疤痕。

又一次,我和邻家的伙伴,在水草里打死一条大楠蛇,小六说晚上把死蛇挂在村口梧桐树上吓唬大人,二平说放在石头上引老鹰来救,大伙用网逮老鹰玩。在我们村庄,人们认为蛇鹰是一家,蛇会在鹰洞里保护雏鹰,空中飞过的老鹰看见地面的蛇,便会来救。我提着蛇尾说:“不,我要吓唬傻二去。”大平说:“好,吓傻二去,上回因为他,阿三被她妈好骂一顿,我们替她报仇。”我们绕过池塘,傻二不在屋里,大平用棍子挑起死蛇,用力甩进傻二屋里,大伙躲藏在一堵矮墙后。不久,傻二从地里摘菜回来,进屋整个人怪叫着跳起来,菜撤了一地。我们捂着嘴巴拼命笑,我还要拿瓦片打他,大平拉着我的手就跑。后来小六告诉我们,傻二把死蛇剖了煮吃呢。我们傻了眼,死蛇也吃,呸,傻二,看他有一天死老鼠吃不吃。从此,我们更加瞧不起傻二,形容他“头像木瓜,身子像板凳,戴起破草帽来整儿个像一个稻草人”。

小村庄是宁静的,花开鸟鸣狗吠牛哞鸡唱;村庄里的人们是勤劳的,耕作、收获、哺育孩子,日子过得简单而纯朴。妈妈把牛绳塞在我手里,口里不停地说:“别尽顽,放牛去,去吧!”后园池塘岸边长着嫩绿的青草,我把小黄牛牵进后园,我则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风轻柔柔地吹,阳光暖洋洋的,是一个好日子。天那么高那么蓝,白云在蓝天上悠悠地飘,池塘像一面镜子。蜻蜒飞来,蝴蝶飞来,绿羽毛的翠鸟也飞来,停在一根芦杆上,看见水里的鱼影,“嗖”一声如离弦的箭掠下水去,待它再飞起来的时候,长长的嘴巴里含着一条小青鱼。我看得有趣,以至忘记池塘是我家的,池塘里的鱼是我的,希望翠鸟再来一次这样精彩的表演,可惜它再没有飞回来。美丽的小黄茑也飞来,停在桃树上,亮开金嗓子唱起歌来,歌声真动听,听着听着睡着了,梦见自己长出一对翅膀,飞上蓝天,与小黄茑自由自在地飞翔。小黄牛不满足池塘边的青草,跑到菜地,用牛角顶开篱笆门,吃光里面的菜。

菜园子是大姑娘家的,大姑娘是良伯的女儿,由于长得高高大大,大家都习惯叫她大姑娘,倒把她的小名红喜忘掉。大姑娘生气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比水牛眼睛还大,喘气也比大水牛气粗,一呼一合像打雷。有一回莳稻,两条大水牛在水沟里吃草,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相互用尖尖的牛角顶撞。那正是农忙时候,全村人在田地里,人人手中抓着一把秧苗站在水里看,谁也不敢近前拉开。大姑娘奔过去,走近打架的水牛前,两眼一睁,大喝一声,如睛天霹雳,相斗正酣的两条大水牛吓得掉头就跑。这是全村人都看着的,从此大姑娘在村子里有了名气。此刻大姑娘圆睁虎目喘着粗气一脚把我从睡梦中踹醒,口里骂:“狗崽子,有娘养没娘教的,天打雷劈的,你怎么使坏心放牛吃我家的菜。”我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大姑娘家菜园子嫩嫩的芥菜吃得剩下一杆光秃秃的头。小黄牛被大姑娘赶下池塘,大概赶急了,犹自望着大姑娘“哞哞”地叫。

妈妈从屋里出来说:“大姑娘,小孩子贪顽,牛吃了你家的菜,又不是故意的,这样骂也太过分了。”大姑娘跳着脚指着妈妈骂:“就是有娘养没娘教的,就是有娘养没娘教的!”妈妈涨红脸,说:“大不了赔你么。”大姑娘冷笑说:“好阿婶,你教的好妹丁,放牛吃了我家的菜还不让说,让人评评理去。”妈妈气堵,说不出话来。大姑娘蒲扇般的大手揪住我的耳朵不停地骂:“小狗杂种,有娘养没娘教的。”妈妈气极了,从墙根下抓起一条竹篾,跑过来从大姑娘手中夺过我,好像我不是她女儿,没头没脸地乱抽。我哭了,大姑娘在一边冷嘲热讽,妈妈手不停地抽打,口中骂:“叫你顽皮,叫你贪顽!”我爬起来跑,跑到柿子树下,三下两下爬上树顶。妈妈追到树下,扬着手里的竹篾叫:“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在树顶上望着妈妈大姑娘,她们既不会爬树也不敢爬树,大姑娘瞅一会扭着……一撅一撅走了,妈妈也走了。我流着眼泪,心里说: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忘了妈妈是因什么打我的。

第二天,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拿了她的钥匙爬上贮物阁楼藏起来,害得全家人找了半天没找着,后来耐不住饥饿跑出来,并且口中还故意叫:“看我找到了钥匙!”妈妈很高兴,居然奖赏给我一颗水果糖,我口中嚼着糖,就忘记了仇恨。小孩子那里会记着什么仇恨,才刚刚哭了,眼中仍含着泪,就又笑了。

小孩子真好啊!

我想妈妈为什么要打我呢,那是因为大姑娘蛮不讲理,有理都讲不清,更何况理屈。

东邻住着阿香婆,阿香婆小的时候叫香儿,长大了叫阿香,做了别人媳妇时就叫阿香媳妇,现在老了叫阿香婆。阿香婆是一个寡妇,拉扯大胎腹子纪云,纪云叔叔长大后,离开阿香婆,当兵去了。纪云叔叔去当兵的时候,全村人去送他,老人们拉着他的手叮咛在部队要好好做人,要有出息,别丢村里人的脸。年青人则说着祝福的话,小孩子们在人群里快乐地钻来钻去闹着玩。阿香婆抓着手帕子不停地抹泪,拉着纪云叔叔的手,哽咽的一句话说不出来。纪云叔叔要走了,她才追着后背喊:“纪云,别忘了老人们的话!”纪云叔叔转过身,对着全村男女老少,“啪”地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坐上县里接送的车子走了。

纪云叔叔临走的时候对阿香婆说:“妈妈,我去三年,三年就回来。”三年过去,阿香婆高高兴兴地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等待纪云叔叔回来。村里人都翘首以待,等待纪云叔叔荣归故里。然而,三年过去,四年过去……纪云叔叔没有回来。七年过去了,八年过去了……纪云叔叔还是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我只有两岁,妈妈抱着我到村口送他,如今我十岁,纪云叔叔还是没有回来。当年阿香婆是一个健壮的母亲,如今,因为思念儿子,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人们说:“纪云在部队里升官了,娶了城里小姐,不要老母亲。”有的说:“纪云死了,否则这么些年,怎么音信杳无呢。”这些话都是背着阿香婆悄悄地说的,因为阿香婆逢人就问:“我儿纪云怎么还不回来?”人们安慰她说:“纪云忙呢,部队是有纪律的,不能说回就回来,他忙完就回来,你等着吧。”阿香婆像听明白又像没听明白,点着头坐下,过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说:“我儿纪云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