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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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荷花(3)

舅舅送我去车站,在村口,荷花光脚丫子坐在一棵桐子树丫上,她看见我,跳下树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似嗔非嗔。我的心通通直跳,对舅舅说:“舅舅,我想起来,还有一本书漏在了房间里,麻烦你回去帮我找一找,很重要的。”舅舅不知情,将行李放在地上,说:“好,你等一等。”急急回去找书。我自然知道他是决找不着的,那本书好好地装在行李包里,我的目的只是要支开一下舅舅,好跟荷花说话。

“荷花,那天是我不好,真对不住啊。”我扭怩地说。

“别说了。”荷花打断我,她眼眶红红的,从怀里里掏出一个绣荷包,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粉红色荷花,针脚细密,绣工极好。“这个送给你,让你看见还想一想我。”荷花说着流下一行泪,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她。荷花抹掉眼泪:“你别误会,我送给你绣荷花,是因为这片荷塘,迟早有一日要消失的。到那天,荷塘消失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家园的时刻。荷花没有了,从此你也不要再回来这里。”

我很难过:“荷花,你不要胡思乱想啊!”

荷花很镇定,仿佛说着不与自己有关的事:“不,我知道,村上人人说我疯,连我爸我妈都认为我是疯了。我知道我不疯,你是第一个说我不疯的人,我感激你。十六年了,我没有一个日子不是在荷塘里度过的,开始我只是喜欢进去采莲、摸鱼、戏水。渐渐长大了,越来越喜欢进荷塘,也不完全为了采莲或摸鱼,我喜欢荷塘,我喜欢一个人在荷花深处,静静地躺在筏子上,看天空,看鸟。不管有什么烦恼,只要撑着筏子进入荷塘,便什么忧愁都没有了。有一天村里运来了抽沙机,我听到村里人说要从河里抽沙将荷塘填平了做农田,我简直要疯了,在当天夜里就跑到河边搬大石头砸坏才刚运来的抽沙机。开始人们不知道,后来几次,他们将我抓进派出所拘留起来,问我为什么要破坏公共财物。我说荷塘是鱼鸟的家,谁也不许抽沙填平它。所有的人都笑话我,说我傻,说我疯。派出所把我放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人们口里的疯子。我不是疯子,但我知道,荷塘终有一日会被填平的,不用一年半载,荷塘里的荷花鸟鱼便无处存身了。”

荷花越说越伤心,两眼泪汪汪。

“不要这样啊,荷花,这只是一种变迁,谁也没有法子改变现实,也许,荷塘改成良田,会是另一翻景象呢?”我知道我说着多么苍白的话,事实上是,将一片水鸟栖息水草丰美的湿地改作良田,莫说只是几十亩,就是几百倾,损失不会比得到的多。可是,这样的道理,几人能懂?懂得人只有痛心罢了,而一些撑权者,只看见眼前的利益,或者说他们为把自己的官阶爬高,而不顾破坏环境,他们会打报告说,把几百亩野湖改作良田,每年为国家多收了多少粮食,让多少人从此有米下锅。他们当然没有错,而老百姓也会感恩戴德,事实上确如此,他们的粮食增多了,他们只要看见金灿灿的谷子,什么鸟的家园,生态环境,那简直是笑话,鸟长着翅膀,哪儿不可以栖息啊。

这是人类的悲哀。这个道理,一些当权者是决不懂得的,老百姓也是决不会懂得的,他们决没有错,错了的只是知识。

知识不到的地方,愚昧自命为科学。

舅舅回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跑一路说:“什么书,找不着!”

我歉然地对舅舅说:“舅舅,我才想起来,原来书装在行李包里呢。”我回身,还要劝一劝荷花,荷花见舅舅来了,就走了,她跑到荷塘,我只看见她娇建的身影跳上筏子,长篙一点,隐没在万绿丛中。

舅舅皱着眉头说:“跟疯子说些什么,原本好好的,不知发什么羊颠疯,突然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实在叫人听着摸不着头脑。”

我听了很不自在,我知道,那个荷塘,是真的保不住了的,荷花没有错,如果这里没有了荷塘,如此我恐怕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不是为赌气般的幼稚,是伤心,为那片欣欣向荣的荷花,为那些在荷塘里快乐自由自在生活着的野生动物,为它们从此将失掉自己赖于生存的家园。终有一天,它们将像澳大利亚的土著一样,彻底被文明毁灭,失去家园,魂无所依。

此后,我听到妈妈回舅家告诉我说,荷塘真的全部被沙填平,改作了农田。乡村还为这样的大手笔开了庆功会,竟然吸引来电视台采访报道,闹得沸沸扬扬,当权者当然为此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老实的农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那些一向栖息在荷塘里的生灵,终于失去家园!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听了一颗心还是沉重了很久,我向妈妈打听荷花的消息,妈妈不知道荷花是那个为保护荷塘被人们说成疯子的姑娘。不在意地说:“荷花,那还有,连鱼也没有了,冬天放干水,鱼全部捉光,荷叶全部铲光作了肥料。几十亩肥田,听说一家多分了一亩田呢,呵,一年不知多产多少粮食呢!”

我知道妈妈是不知道荷花这个人,不再听她说什么,但从此再怎么样,我都不肯下乡上舅舅家去。妈妈很奇怪,只说儿大不由娘,也不勉强。

又过了几年,舅舅得病去世了,妈妈很伤心,在她心目中,舅舅就像父亲一样,舅舅死了,接到抵报时,妈妈哭昏过去,她要求全家人去送舅舅最后一程,我不想伤了妈妈的心,只好答应随着她去。

舅舅死的时候正是夏天,荷花盛开的时节。但是当年的那片美丽的荷塘没有了,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稻子,虽然平添了几十亩肥沃的稻田,可是,却再也听不到鸟鸣,看不见白鹤飞翔,也没有了野鸭的嘎嘎叫声,成双成对的水鸳鸯,更莫想看得见,而荷塘里的特产草青鱼,从此就绝迹了,连红鲤鱼也没有了。那些亭亭玉立的荷花、苍绿欲滴的荷叶、水草、水笋,如今,莫能看见一星一点。当年成千成万的禾花雀,如今也销声匿迹。没有了鸟,稻田里长的虫子,自然就没有了敌人,疯狂地发育播种,当然,农人不怕,长什么虫子,市面上就有趁对什么虫子的农药,也不管那样多的农药喷到稻子上是不是恰当,更不理从鸟嘴里夺回的谷子是否与买农药的价钱相等,更不知道生态失去了平衡将要对整个自然界产生什么样不良的影响。人们看见的只是几十亩良田,良田上种出来的谷子。

没有了,只几年的工夫,当年一片平和的自然景象消失在人们的手掌中。村上的那条大河,早已经不像一条河了,河里的沙,全部被人们抽上来填了湖,做了房子,又卖到很远的地方去。河岸上不是架了一部抽沙机,而是一个村子就有几部,人们尝到了卖沙子带来的甜头,不管河承受不承受得住,每个人拼命地将河里的沙子全部打捞上来,利用了。河里剩下的是沙渍地,河床完全被破坏掉,只要下一阵小雨,河水便浑浊的比黄河水还要黄三倍。

夏日的傍晚,当年荷塘没有消失的时候,每当太阳落山时刻,荷塘上飞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啾啾鸣叫,在村子上空飞翔,每晚如此,成了当地一大壮观的奇景。如今,只落得个冷冷清清,连最多最常见的小小的禾花雀,也没有了几只,像白鹤、野鸳鸯、野鸭、野天鹅一些珍奇飞鸟,已完全绝迹。而鱼,除了一些黄花鱼、小鲫鱼、小草虾,当年荷塘的特产草青鱼之类的也灭了种。

这样的结果,多么叫人痛心!

办完舅舅的丧事,我向舅母打听荷花姑娘的事,舅母皱着眉头说:“那丫头,失踪了,真怪事,当年为了填荷塘,不知做出多少违常理的事,说一些叫人发笑的说话,个个人说她疯了,也不知真疯假疯,天天划了筏子在荷塘里,连家也不回。那年冬天填平了荷塘,她又做了一件叫人笑话的事,她把她的筏子拿到荷塘里焚烧,大哭一场,哭得天昏地暗,直哭到吐血。别人问她哭什么?她说:我是为鸟哭的,眼泪是为鱼流的。唉哟,我的娘哎!真真是说的疯话,当天夜里,她就不见了,开始大家想她整日在荷塘长大,大概是心伤荷塘没有了,躲起来几天便会好的,那曾想,那个傻子,一去几年,至今音讯杳无。怪不怪,看来是真疯了,这几年不知流落在何方,大概死在异乡不定。”舅母说得一点感情也没有,我的心却似被人用利剑穿透窟窿一样,痛得扭曲起来。我打断舅母的话:“哦,舅母,不要说了吧!”

舅母见我脸色苍白,诧异地问:“你怎么样,莫不是舅舅的丧事太累了吧。好孩子,不要紧的,人总是要死的,你舅舅年纪大了,走得心安。活着一生,自己受一辈子苦,硬挣扎着把你妈养大,又供她读书,总算也对得起你地下的外祖父母。”舅母说着说着却自己哭起来,我本来为荷花伤心得要大喊大叫一翻不能平复心底的创伤,见舅母哭了,便趁机拉着她的手,哭起来。

一家子诧异地望着我们两,都说:“大家已经不哭了,这会又哭起来。”妈妈推我:“你怎么这样不晓事,舅母的伤心才平复一些,你又招引她哭呢。”

舅母见妈妈说我,含着泪笑说:“不管他的事,我是一时伤感哭一哭,倒是引得他跟我哭了一场。”一家人又笑起来,说一些话岔开话题。我假装累了,说要休息一下,趁机走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从前那片荷塘地,可是除了一片稻田外,什么也没有,连当年的一点荷塘的痕迹也莫想看得见。我呆呆的,耳中仿佛还回响当年初见荷花时她说过的话。

荷花是真的走了,她已经离开这里几年了,她走得好,如果她知道了当年荷塘里生存的水鸟消失直至完全绝迹了的话,她一定会更加伤心的。

我们离开了舅母家,从此我就没有再回来过,不管怎样,当年的那片荷塘是不复存在了,那个与世不能共存的姑娘,你在哪里?

我珍藏着一朵永不磨灭的绣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