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沥下了一个晚上,到第二日起床已是清空万里,淡蓝色的苍穹透明好似玻璃珠,偶尔随风吹过的白云稀少只有几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一个清爽无比的早晨。
阳光照着暗灰色的瓦片,落入窗棂,几只小鸟停在窗户旁叽叽喳喳叫着,一个小宫婢上前打拂一下,那群小鸟吱呀一声分走。她瞧了瞧床上还睡着的明达,轻声将窗户拢上,回身继续清点礼物。
这都是昨儿个陛下和魏王刚派人送回来的,四大箱子满满都装上了,有丝绸绫罗,地方特色小吃,还有人参药材当归灵芝,另外一箱专门收着皮影,漆雕,面具游戏等。同收拾的宫婢用手指了指明达,又对了对门窗做了个禁声,两人会心一笑。
真儿推开门进来,看她两个有说有笑,脸一拉,放下药碗。两人面面相觑忙低声喊好:“真儿姐姐万福。”说着缩头递上李世民亲写的书信,其中一个继续道:“公主昨日淋了雨,半夜就出了一声冷汗,还好裴太医昨夜未出宫,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真儿瞅了一眼床上,看明达还没醒来,这才缓下脸色,压低声道:“前朝传来消息再过一个月半陛下就要回朝了。听说那边战事还好,余下要交给魏王和吴王善后。这几日咱们悠着点,仔细照看公主,切莫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宫婢两人点点头,继续清点箱中杂物。真儿端着药碗上前,见杏黄色的被子中明达还在安睡,面色红润了许多,心头也宽松了一些,可再看手中药碗,只得上前轻唤:“公主,起来吃药了。”
明达半夜发了汗,裴检连夜问诊开药,闹了一个晚上这才安生一些,真儿怪自己没注意天色懊恼了许久,守着明达一点也不敢离去,只是在清晨要熬药的时候不放心他人这才离去。现在连唤几声明达都不见醒,她有些焦急,左右思虑了一番咬牙上前用手掌测了测她的体温。
“还好,没再烧了。”她松了一口气,再走进,推了推明达连声唤道:“公主,该醒醒了。婢子服侍您吃药。”明达半梦半醒之间睡得有些迷糊,听着有人叫她清醒了一些,可刚睁开眼只觉得阳光异常刺眼,头疼得厉害:“什么时辰了??”
“巳时正,公主。婢子端了药进来,您先吃几口饭填填肚子。”话音刚落外头又进来了几个宫婢,捧着银盆,面巾,漱水,衣物等。
“有些晚了。”
头虽还疼着,但给真儿揉捏了一会儿疼痛感也消散了许多,明达梳洗打扮妥统共也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但吃完饭药也全凉了。好在治伤寒的药可以温热,效果不变,真儿命旁人下去换一盏前来。
桌案上还摆着三种蜜饯,都是之前吃过的,但这些却是裴检每日新送上来去了核除掉沙子,入口即化,香甜可口。明达一般是一碗药陪两三颗蜜饯,但是一个果碟子却能让她吃一天。
“裴太医对公主真上心。”真儿看着晶莹剔透的蜜饯感慨道,明达放下丝帕侧目,微微侧目。
“昨天出去找您的时候,他特意吩咐婢子准备姜汤和汤浴,说句逾越的话,婢子觉得裴太医事事都为您考虑周全了。您看这些蜜饯也是每日换一次,杏仁,李干,核都帮您挑了。就算是玉兰片也入了味帮您晒得实实的,六月的芒果咱们就捡着吃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收下一片片切好泡着****里放太阳底下晒干,六浮天日头毒,他就这么五六年过来了。裴御医对您可真上心,许多事情婢子没想到的,他都一一个考虑到了。这些去苦的蜜饯,舒缓精神的熏香,哪一件不是他准备的,虽说裴太医是陛下专护您的御医,可婢子在宫中这些年没见过一位太医对主子是如此上心的。”
真儿看她听得愣神知道自家主子把她话给听进去了,赶忙趁火打铁抱怨道。
“所以公主,昨儿个雨下的那么大,您也不知道躲躲!好在裴御医先找到您了,不然伤风头疼脑热婢子们又要被晋王埋怨了。”真儿这才转入正题。
她说话的功夫,药已经上来,明达捧起药碗,在氤氲的烟尘中,脸微微红了起来。昨日在雨中,裴检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至今她都忘不了。从贞观十三年起他陪伴自己至今,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以说是除父亲,九哥,四哥之外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如果说在这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的心意她不知道,但按照如今当朝品级,舅舅家是最有可能的,真如五姐所言也未尝不可,只是想起贞观后,长孙一家的结局她心里也有些后怕。
晋阳公主最后的命运到底是如何她却一点也不知。如今是贞观十八年了,快些可能今年就会被赐婚,再慢些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与其嫁给不认识的,这样想想裴检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他对自己真如真儿所言,确实是足够上心了,但是自己对他呢?
明达顿了顿,一口喝下苦药,真儿紧接着让人漱口送水。无味的水此时含在口中带着甘甜,有些人就像这水一般平平淡淡,可却让你熟悉依赖。明达此时觉得胸口暖和和的,她问:“裴检呢?”
真儿一怔,想起今朝药童送药时过来说的话,应道:“应是去大王那边了吧。昨夜里,大王陪了您一宿,一刻没阖眼。”
昨夜半夜里雨哗啦啦又下起来,听到公主生病的消息,晋王一刻没落,单衣都没穿好就赶过来,守着公主一夜。今朝鼓钟刚响起,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忙忙赶去朝会,临走前脸还黑的很,宫中谁人不知这个大王什么都好说就是一遇到公主的事九头牛拉都拉不回来,现在算算时辰,早朝应该结束了,这个时辰唤裴太医过去八成询问公主病由的。
“九哥呀。”明达披着披帛坐在凭几上,一手托腮靠着手栏一边道:“你命人做一碗银耳红枣羹亲自给九哥送去,并问他晚间有没有空和我一起用膳。”说着转头又补充道:“九哥喜欢如娘的蒸蛋,你去叫乳娘晚上给我们做。”
真儿应下,从柜子中拿出一条小薄单盖在她身上,拢好了才道:“公主又何必接下这个烂摊子,如今她们都在书房等着,乳娘也过去了,只听说大王派了之前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尚宫管着,每日人来人往噪杂多是不便。”
太阳照射进来,空气中的尘埃都在飞舞,外面的阳光应该更好才是,明达让她开了窗户又笑道:“我又没去管,你还埋怨。你赶紧做了给九哥送去吧。”
真儿呜咽一声,没法子只得退下。自那日接了后宫职权,也真如九哥所言,她不需要管,他自己寻了几个当初跟在母亲身边的老尚宫管着,约莫四人,每日从寅时开始至晚间亥时,凌晨守着得一人,她不插手也不过问,只是腾出一间书房给她们。
屋外草绿横生,树枝参差不齐开的稀稀疏疏却添了许多错落美,只一夜的功夫百花尽数绽放,明达站在院落中眼前慢慢浮现起昨日那抹宁静的身影。
从第一眼见到裴检起,就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想了许久也记不起来,后来私下里听父亲和舅舅谈起他为人稳重冷静,学医多年。他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了,本来应该熟悉了可自己对他只是一知半解,进宫看见他多是穿着官袍,为数不多的几次或蓝或绿再或墨色。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不知道他讨厌什么,甚至这些年来她从来没开口问过他出宫后在家做什么?只有一次问了一句:裴检,你可有心爱之人?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自己的?明达心停了半拍。
“喵——喵喵——”一声猫叫,紧接着伴随着要走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明达转头一看,门洞中武珝抱着白猫走来,穿着粉藕色齐胸襦裙尽得风流,不知为什么明达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明达起什么看她,武珝走至石桌前亦不敢再多行半步,抱着白猫头微微低下,行了个宫礼:“公主金安。”
“起了吧,我好久没抱它了。”明达微微一笑,上前虚抬一手顺势抱走白猫。武珝起身站在原地低头赔笑。
“长大了不少,还是你养得好。不过这猫一向和你亲近,只听你的。要不是你在我身边八成是不肯让我抱了。”明达摸着白猫顺溜光亮的长毛,那猫温顺的躺在她怀中享受清晨日光的洗礼。
一猫一人,她好似降临于尘世间的菩萨,表情温和平静,这么多年跟着她,旁眼看着,她却一点都没变,而自己……
武珝心中苦涩难耐,忽想起那一夜,自己在雪地中遇到她的情景,伸出的右手受惊似的缩回到衣袖当中,俯身:“一切都托公主的洪福。”
那猫喉间咕隆一声,呼出的声音好似人语,明达摸着它,转头:“这猫养得好确实是你的功劳,不过今日我未召唤你前来,你有何事?”
明达声音刚落,忽飘来笛子声,那曲调古怪,声音清脆,武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再看那怀中白猫从音乐声起,就开始躁动不安。
“公主小心。”武珝大叫。
明达一惊,怀中那猫不知怎的忽做狂,浑身毛发竖起,摸着刺手,还没待明达反应猫爪回来就朝着她脸狠狠一抓。
“公主……”真儿在门洞口尖叫,手中碟碗全部尽毁。
明达偏转过脸,只差了一点化到脖子上,可白皙的脖颈处留下道道血印。
“喵嗷——”白猫龇牙咧嘴跳下明达怀中,又连着蹬向石桌,停在武珝身旁,那奇怪的鸣笛声节奏越来越紧凑,白猫也连连向明达发出警告的吼声。
真儿提起扫帚,上来就往白猫一扫,那猫爪锋利巴着扫帚尾部不放,真儿连连甩了好几下还挂在上面。
武珝整个人懵了,满眼的惊恐,她跪爬到明达身边,慌了神随便拿着什么东西就往明达脖子处擦拭,血都停了她还继续擦:“公主,公主,有毒,有毒。”
明达扶在石桌上,半倚着她,只觉得心跳不齐,呼吸急促困难:“谁要害我?”
再看那一边,白猫咕噜声渐大,十指爪子更是紧抓住扫帚尾部不放,药童进来,一脚狠狠踢开白猫,白猫凌厉踢出老远,撞到树干啊,吱呀尖叫一声彻底没了声响。
真儿甩开扫帚跑过去,待看清明达发青的脸色,吓得脸白成一团。那武珝还一个劲的擦,像入魔一般。真儿喊都没有用,干脆一脚踹开,抱住明达:“公主。”
此刻明达只觉出气的多进气的少,喉咙间似有什么紧紧扼住自己,一块大石压在胸口,闷的难受。
药童收拾完白猫,过来一看也吓得半死,赶忙打开药箱,里面用白瓷蓝瓷一应的瓶瓶罐罐,他用银针往脖颈,头顶,四肢端出各扎了一针,而后按着明达的脉搏想要探出到底是什么病。
真儿急的眼泪直流,催促着药童:“公主到底是怎么了?”
此刻明达脉象已经很急,又被真儿催促一番,更慌了,他医术本就不好只学了裴检两层还不够,平日里只侍候笔墨抓药哪里懂得许多,又看明达脸色由白转黑,额头眉心处更是如此,心中大惊,忙打开一瓶蓝色瓷瓶取出三粒药丸让她吃下,紧接着又在其他不知名的穴道扎了几针。
慢慢的大拇指处渐渐析出黑血,低在大理石铺面上淌出好大一块,真儿这下才吓得胆子都破了。
谁敢谋害公主!
药童又取出一罐白瓷倒出一颗红色药丸给明达,那药也奇了,刚吃下没一会儿明达就吐出一口黑血来。
药童冷汗直冒跌倒在地,明达已经晕倒在真儿怀中。
“还好今早师傅给公主备了杏仁,那熏香亦能缓解毒素,不过到底中什么毒还不清楚,你赶紧派人去请我师傅过来。”两人将明达扶进屋,药童看着明达面色平静这才送了一口气。再看向一旁的真儿,整个人下跌跪在床头,浑身战战发抖……
公主脖间的伤口不在渗出黑血,可这几道伤痕却委实奇怪。药童忽然想起自公主大病那日,师傅就一直在药箱中放了那几瓶解毒妙药。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