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晋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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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洛阳行宫的第一晚,老天不作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冬日的冰寒越发明显,晚上还狂风怒吼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户。但到第二日天却突然放晴,就连空气中都能闻到丝丝泥土的香气,抬眼望去却是晴空万里,连日光都暖和和的。

花丛中丹顶鹤扑扇着翅膀打落树上低落的水珠,单只脚立地,头高昂向天。御兽间的内官在给它投食,明达上看着好玩也向他要了食物,内官还犹豫不绝,就见明达身后的李世民背着手暗示性的点了一个头。

“公主,小的备了麦粒和泥鳅鱼,您就喂玉麦粒吧。”内官微微弯了一个身,命人换了一个小布袋来。明达伸头看了一下,刚才内官投喂的泥鳅还活蹦乱跳的,一群群黑漆漆有些恶心,手也不敢乱伸,接受了内官的安排。

可那鹤主食多是泥鳅,每日头餐吃的也是泥鳅,这会儿还没喂多少突然改吃麦粒了,好几只不愿意闹腾着翅膀往旁边飞,好在脚下绑着铁链没飞多远,明达继续尝试投食都被鹤群自动忽略,只有几只啄了几颗也昂头阔步离开。

明达欲哭无泪,挫败感十足,她看着李世民无奈的嘟了嘟嘴放弃了喂食。

两人又继续上前走,李世民拉着她仔细介绍这块局部的洛阳行宫,见到开的新鲜的杜鹃花就命人摘下,明达别了其中一支在发鬓中,笑问:“父亲好看吗?”

李世民含笑点头,眼神十分慈爱:“兕子越来越像你母亲了。”他眼光渐渐转移,看着满黛青山,似回忆着往事继续道:“你母亲也爱上这玩,还没生衡山之前,朕答应过她要带她再来这里。但那几年她身体都不好,太医说轻易莫要舟车劳顿。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一定很高兴。”李世民很少在明达跟前提起长孙皇后,多是明达问起了说起来,他才说一些。

明达知道,也不愿意多问,紧紧拉着父亲的手给他一些安慰。只是衡山不受宠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贞观八年,母亲生下衡山,一度昏厥,最后在十年撒手人寰。她和九哥被父亲亲自带到甘露殿教养,五姐已经出嫁,大哥在东宫离甘露殿也很近,四哥管制着雍州,只有衡山一个人被孤零零的扔在后宫。到了贞观十六年才被封为衡山郡公主,还没满十岁又被许配给魏征的长子。选的人家虽好,可还不如十七姐。

想起临走之前衡山依依不舍的在宫门口徘徊,想要跟着一起过来却不敢开口。如果父亲仔细看,会发现其实衡山也很像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想靠近他的怀抱,希望能像她能像五姐一样得到父亲的关爱,那样可怜兮兮的摸样,换来的哪怕是父亲多看一眼也是奢侈。不过幸运的是,衡山虽然是母亲身体最不好的时期生下来的,但她的身体却比几个姐姐都好,没有承袭了母亲和父亲的风疾之症,是个健康的小娘子。

风轻拂面而来,带着二月开春的气息,柔软的棉质群襦紧贴着肌&肤,明达勾开耳旁的散发,跟上父亲的脚步。李世民停在花廊处,向她伸出手,脸上带着微眯的笑容,后面是万道金光映照着他儒紫的袍衫,那高大魁梧的身体能替她抵挡住所有的风雨。

明达知道很多年前她已经习惯依赖这个父亲,甚至在长久的生活中磨掉自己前世的棱角,她早就不是那个穿梭忙碌于城市间的张敏,而是这个大唐盛世的晋阳公主。

“兕子喜欢牡丹花,带到明年四月咱们再来洛阳行宫吧。”李世民帮整了整披帛,指着牡丹硕大的花冠笑道。长安的牡丹再美到底比不过洛阳,这些牡丹常年浸润在行宫的地下温泉中,连花期都比一般的牡丹长,待到明年的四月这里定是美如人间仙境。

明达朝他笑笑,点头应下:“明年四月,咱们再来洛阳看牡丹,父亲不能失约哦。”她伸出小拇指,一双凤眼狡黠的看着父亲。李世民一怔,看着自己的小拇指哈哈大笑。

他蹲下身子,整个罩住明达,一大一小的小拇指交&缠在一起。

明年四月牡丹花期不见不散。

两人又往行宫内部走近,所在的宫人们纷纷停止手上的活匍匐在地跪唱金安。不知是否是因为洛阳的水养人,本来就极年轻的脸庞带着动人的明媚。青绿色的宫群衬着肌肤越发白皙,她们挽着半高的发鬓簪着一朵同色的绿簪,丰韵的身姿,一动一静宛如一幅仕女图。

明达很瘦,完全不符合现在的审美观,她笑了笑让众人起来。

两人行至孤桥,桥上只允许一人过的宽度,明达跟在李世民身后,慢慢踱上孤桥。这桥虽不高不宽,但两岸的梅花团团锦簇,或红或白争奇斗艳,人走在上面像漫步花海,鼻尖萦绕的都是淡淡的幽香。李世民走在前,明达跟在后,桥上梅花枝在微风中抖动,不少遮住前面的视线。

等明达走出孤桥,却见李世民背手站着,前面跪着太子宫官员打扮的人。梅花枝挡住了视线,明达别开,走下桥。

“太子,太子近日处理政务已经得心应手,很受老臣的好评。只,只是……”

于志宁擦了擦下颌的汗,跪在地上头,声音有些打抖:“只,只是今日因为太子宫新进来的几个容貌清丽的宦官,打,打了左庶子张玄素数。”于志宁硬着头皮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最后整个人脸都贴在地面上。

于志宁是李世民亲自选给承乾的,和张玄素一样同为太子的左庶子,如果以太子宫为一个政治体系,那么左庶子就相当于太子宫的中书令。李世民将太子交由他们两人,承乾平日的管教也多依赖他们两位。今日又闹出这样的事,还打了张玄素,明白人都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长相清丽的宦官,太子宫,贞观十二年的事难道还要重演吗?明达担忧的看着父亲,却没走近。

李世民脸上青筋满胀,通红着脸,双手紧紧并拢,他死死的盯着于志宁,眼神越来越危险:“前日递上来的奏折为何你为何没有禀告这件事!连太子宫小小的内宦都处理不好,还有脸来行宫跟我汇报!张玄素该死,你更该死!”

话音刚落,于志宁就被踢出一米远,整个人撞击在梅花树干上,发出好大嘭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李世民怒气不但没有减低,反而越少越烈,他沉声怒道:“革东宫于志宁左庶子之位,杖责五十棒发配沧州。”那于志宁也是硬脾气的,他悠悠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强撑着扣地:“谢陛下不杀之恩。”

望着于志宁昂头离去的背影,在一落落梅花盛开的庭院中,带着这个时代独有激昂向上的气息融入香雪海中。灰色的袍衫,明明有些暗沉却又让人感觉到一股无法忽视的淡然,坚决。这样的人大唐很多,又各有各的的气息,明达目送着他离去,不禁有些惆怅。

但是历来宫中都有这规矩,太子若有失礼节,处置的都是太子宫的官员。于志宁一没尽到辅佐的任务,二是发生这么大的事在奏折中竟一言不发,直到张玄素被打,才赶忙跑到行宫来。

李世民这次特意让太子坐镇长安,就是为了给太子最后一次机会,如今人不但没辅佐好又闹了一个大笑话,果真如房玄龄等人所言,太子不堪重任。李世民不但为嫡长子痛心,更为自己的眼光感到愤怒,他煞费苦心培养了二十几年的太子就这样不堪重任,这比打了他一巴掌都要难受!

明达叹了一口气,跟着李世民转过一道弯。他已经走远许多,明达跟着他,松软的鞋子磨不过石子路,脚底微微有些犯疼。

不知走过几个台阶,李世民才渐渐慢下来,回过身,见明达还跟在他身后。由远而近,钟鼓朴厚的声音悠扬长远,看她站在那里,两只耳朵被冻得通红。

“跟着我做什么?”他埋怨道。

明达微微一笑:“父亲不是要带兕子参观行宫吗?”

刚才的事似乎只是错觉,李世民心头一松,卸下一身的疲惫,走上前紧紧握住女儿手:“以后不要这么傻了。”不要傻傻的老跟在他身后,不要什么都相信他这个父亲。

明达昂头,抚开他眉间的紧蹙:“大哥是君,他们是臣,这件事怪不得他们,像魏征那样的谏臣不好找,父亲这样有容乃大的胸襟也是世间难得的,您是个有福气的人。”

田秦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明达和李世民,发觉两人脸色如常,安心不少,又想若是平日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触陛下的霉头,下场绝对不会好过。

陛下脾气太急,免不了遇事发怒,如果那时候公主在场,他们的心就宽了一半。不知不觉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弥补了皇后去世给陛下带来的伤痛,也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正想着,两人已绕道花圃后,田秦让宫人就停在此处,单自己上前服侍,只听她说到:“兕子不为大哥说话,也知道父亲有您自己的考量。但转念想想或许大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父亲为何不仔细问过大哥,再下定夺?再说那个张玄素,我偶然也见过几面,觉得此人纠正过严的,学术虽好也止不住让人心烦。无论大哥这个太子坐不坐的了,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伤了大哥的心,也伤了您和大哥的和气呀。”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盯着远处的小亭子,表情已完全平复下来。

可这事又怎么可能是明达一句话就能轻松解决的了的。明达也知道,语调逐渐轻松:“您别气着了自己。再说了,您可是答应过我今天要陪我出来玩。不许乱发脾气,不然我也生气,要处罚田秦啦。

李世民一怔,看向田秦:“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此时田秦正剪下两人把玩过的香花,听提到自己的名字,也是一吓,颤颤巍巍的跪下来。

明达俏皮的眨眨眼,打趣道:“大哥伤了您的心,父亲处罚于志宁自然是没错的,但是您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兕子自然要迁怒田秦了。谁叫他跟您最亲近。”

田秦配合的大叫:“陛下,冤枉啊。”

“我知道你是为于志宁说话。”两人跟唱双簧似的,李世民又是气又是好笑,恨得牙痒痒的,捏着明达的小脸蛋,对太子的事气也消掉了一半,最后也只罚了于志宁三个月的俸禄让人赶紧滚回长安去。不过贞观年间制度严谨,极少有贪污现象,长安物价又贵,三个月的俸禄也够于志宁受的了。

“兕子,有时候做人不能太好。以后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再管了。”分开时,李世民已有所指留下这句话。

明达琢磨着,阖眼点头。她的力量很小,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有一日大哥被废,会怎么样?太子之争本来就残酷,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容忍哪怕一丝的威胁。

称心的事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大哥还记得这么清楚,而她依然也牢牢记得,那年石榴树下,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抱着她说:“兕子,等你出嫁的那天,大哥一定要让长安城遍地开满石榴花。”

贞观十七年,以一场不紧不慢的姿态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