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已进入深秋,长夜当空一轮圆月挂在枝头,傍晚刚扫的落叶又哗啦啦落了一地,四周只余一盏油灯,隐约地照出我的轮廓。
一夜又要过去了。
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只要看着她,就舍不得放手?注意到她的一颦一笑,一个字一句话。看见李治强吻她,会生气;看见她生病,会担心;看见她为了李治防着我,会难受。上次她问我,你可有意中人?我说有,是快要过门的妻子。
我想说她是你,可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下。
和明达定亲,还得从贞观六年说起,那年她刚出生不久,而我已经八岁了。亲是由祖父和陛下定下的,长孙无忌作证,各自写了婚书。
世人只知道祖父深受太上皇宠爱,却不知早在武德年间太子党位之争的时候,祖父已经站在陛下身后,而后的发配静州也是为了杀鸡儆猴,让新皇的政权更加巩固。祖父做的这一切说的好听是为了天下万民择能君而戴,说的知识点是怕水满则溢,月圆而缺。他明白武德一朝,裴家势力如日中天,若建成太子登基定会拿他开刀,与其被动的等待,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主动选择的权利?用他来换取裴氏一脉力量的存储。
不得不说祖父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当初跟随太上皇东征西讨开辟江山的能臣,如今倒的倒,败的败,甚至有些家族连根拔起。而裴氏一门,父亲已经官至二品,而几个叔伯兄弟也各自在衙门内坐上主管的位置。
贞观九年,我第一次进宫见陛下,那时候祖父已经去世,而我也学医很多年了。
在和陛下的言谈中,我才明白,陛下又为何将公主许配给我,为什么祖父要送我上山学医。祖父付出的代价很大,陛下也回馈了裴氏最珍贵的保证——皇十九女晋阳公主。所有人在皇权面前都是一样的,公主也不例外。看着陛下骄傲激进的脸庞,我突然觉得祖父不如陛下来的聪明。
他不能舍,而陛下敢舍。尊贵如她,照样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可却听宫外人道:晋阳公主深受皇恩,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爱女,任事件何物,陛下定能为公主取得。而她将会成为我未来的妻子。
也是那一次,我见到了明达。和陛下的谈话到一半,突然有人来禀皇后娘娘不好,他急匆匆赶去,带走甘露殿一半的奴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等在大殿上,门外的侍从似乎也忘记我的存在,等茶都喝完了,还不见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有了动静,只听着急促的走路声,只一撒那,门突然被推开,外面金黄的阳光撒进大殿,暗黑着的大理石反出光,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发觉那小小的身体跨不过高大的门槛。
“父亲呢?父亲呢?”她对着我大喊,身后宫人将她抱进来。
走进来,我才看清她的样子,穿着一袭淡黄色襦裙,梳着发辫,脸红红的,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嘴角还带着甜甜的微笑,手上不知拢着什么,盖得紧紧的。她身边的宫婢见我没回话,声音顿时冷了几分:“你是哪个宫的?见到晋阳公主如何不拜?”
晋阳!李明达?我一怔,仔细多看了她几眼,她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让人忍不住想围着她转。
可再看她身后那群趾高气昂的宫婢,我又冷了几分,贵族之家娘子多骄纵,身为帝女能养出这样的奴仆教养也不见的有多少。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瞥向别处,淡淡道:“不知。”那宫婢脸气的通红,而她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以为她要发怒,可谁知她眼神示意旁人退下,护着手里的东西,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下完全没有任何的礼仪,她看着我先是一笑,然后才道:“我知道你不是内官,但你脾气也不好。”
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很好看让人生不出厌恶。
明达离我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乳香以及一丝丝青草的香味,看她满手的树渣子,手腕上的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顺着我的目光发现我在盯着她的手看,愣了半响,看向我:“你一直盯着我的手干嘛?”
“是什么?”我开口问,但话刚出口硬是添了几许漠然。
果真我的语气,引起她的不快,明达瞪了我一眼:“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她的语气像师傅跟我说话一般,不是同等的对话,她边说边小心的将两掌微微松开,里面不知藏着什么,微鼓鼓的。
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开口,但不知为什么却瞥过脸,别扭的不想告诉她我的名字,可心里却十分明白自己并非不喜欢她。
她手掌中传出吱吱吱的叫声,紧接着她惊叫了一声,慢慢打开手掌,却见一只小巧玲珑的麻雀扑腾着翅膀伸长脑袋,明达赶忙掩住。
“你掏的?”我惊讶的问,看她手上满是树渣,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但还是惊讶于一个公主竟会爬树掏鸟,穿着这一身华丽的宫装方便吗?
“是呀,很奇怪吗?这里的公主还会打马球呢!”明达起身将陛下笔筒中的笔全部拔出,而后放进麻雀急忙盖上砚台,她继续道:“今天父亲下朝的时候捡到一只麻雀,本来要送给母亲的,但是被魏征发现了,魏征讲了半个时辰的大道理,麻雀最后被闷死在父亲的袖子中。母亲很喜欢这种小鸟,她说麻雀叫起来的声音虽然吵,但是养在宫里却热闹,她喜欢。这只麻雀是我给她掏的,但是这个时候父亲送过去母亲应该比较开心。”她耸耸肩,脸上却露出不一样的苦涩笑容。
我不自觉起身,走到她身旁。笔筒被砚台盖着只露出一块小小的空隙,里面黑乌乌一片却能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闹响,在这宽阔的大殿内的确一下子生气了很多。
“你送过去皇后娘娘一样很开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却不希望她不开心。
明达朝我笑了笑,叹了口气,稚嫩的脸上有不同于她这年龄的成熟和疏离:“你不了解她,这辈子她当太久的好人,这一刻她也想贪心。”明达的声音小却清晰,有些话我听不懂也不敢仔细探究,只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扑闪扑闪像一对翅膀。
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童真,我对她起来好奇心。
“陛下去皇后娘娘哪里了,你去找他吧。”我忍不住催促道。皇后的病拖得太久,这次怕是油尽灯枯,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师傅曾进宫诊过脉,回来却不断摇头,他看过那药方,开的已经不是治风疾的药而是养生的药方。
我将笔筒塞进她怀中,麻雀因为摇晃的厉害而扑腾的更厉害,明达想捧住却扒不住笔筒的重量。
外面突然接二连三来的几个宫人,提着裙子跑进来,脸色十分慌张,看见明达忙跪下大叫:“公主,您快回立政殿,陛下,陛下要见你。”明达一怔,手突然一滑,笔筒坠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麻雀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张开翅膀飞到窗台上,吱吱叫唤了几声消失了。
“是陛下让我回去,还是母亲叫我了。”明达一动不动,眼神已经没有焦距。
宫人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脸上惶恐不安,一个个匍匐在地上,求道:“公主,您快去吧,是陛下让您去的。”明达身子一震,倒退了几步。我赶忙上前扶住她,她的双手已经沁出密密的汗,冰冷无比。
“咱们,咱们走。”她已经慌了,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味的拉着我往前,走出甘露殿却往立政殿的反方向走去,被宫人喊了一声才转了个方向。
一个乳娘模样的人严肃的看了我一眼,强硬的接换了我的位置,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外面停着一个步撵,我看着她登上步撵,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眼线当中。
怎么出宫的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在马车的响铃声中,听到太极宫最高城楼上一座钟鼓悠扬又肃穆的鼓声。
皇后娘娘宾天
从长安回到山上,我继续习医,每当对她的印象慢慢模糊,又有从长安来的病人那里断断续续听到长安的消息:皇后娘娘薨,晋阳公主年幼不知其中滋味,陛下怜皇后幼子亲饲晋王和晋阳公主与身边。
我一边裁着药材,一边摇头。这样的她如何不解这其中的滋味,只是不知道最后她有没有见到皇后娘娘最后一面?是不是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以慰藉逝去的皇后和心力交瘁的陛下忧心?
再见到她时,已是三年后,她长大了不少,也忘记了我,第一句话她问我:“曾听闻医者能一脉知生死,一脉知男女,你会么?”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已没有那日的纯粹,她像戴着假面具的人,牢牢的将自己锁住。
我弯身,声音略显薄凉,如那日一样,我答道:“微臣不才,不会。”
可是这风疾之症……这辈子就算我倾尽所有也要治好她的病。
天边泛出淡淡的朝霞,又是新的一天,不知不觉又站了一夜,身上衣袂处沾染了朝露。
家僮为我拿了一件披风过来,眼中止不住的担忧:“阿郎,休息一日吧。”我笑了笑,看着由远而近逐渐明亮的天空心情舒爽了不少。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我会等着她长大,等着她记起我,等着她全心全意依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