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晋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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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月十五,李世民带着明达,李治,李泰前往慈恩寺上香。这座寺庙是李泰在贞观十五年请旨为长孙皇后所建,寺庙宏伟壮观,前殿供奉如来佛主,后殿供奉观音菩萨,长孙皇后的衣冠亦被供于其间。

贞观十年,长孙皇后躺在病榻上曾告诫诸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若去后,尔等切不可为我修建寺庙。人的福禄上天早已注定,前往不要为了我劳民伤财,大肆建造。”李世民感极而泣,答应了皇后的要求,连同葬礼也按照皇后的要求,办的十分简单。

但在贞观十五年,长孙皇后冥诞之日,李泰亲自请旨为母亲在洛阳修建慈恩寺以报母恩。李世民无限感慨,对李泰此举十分赞扬,又赏赐给他一座新府邸,连同周围的邻家也免税三年。

慈恩寺建造力达二年,于洛阳行宫正西北处,塔身七层高,中间最高处是一颗夺目闪耀的夜明珠,为李泰于雍州所得。此次洛阳之行,除了行宫,慈恩寺是李世民等人第二趟目的地。

明达知道慈恩寺的历史,也十分清楚四哥此为的意举,只能说父亲长情,而四哥却比任何人都懂得投父亲的喜好。

今天天蓝的耀眼,无一丝风,略显得闷热。明达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望李世民身后躲了躲,旁边不知谁递来一把扇子,明达接手,却见李治宠溺着看着自己。明达也朝他笑了笑,心底却微微打了鼓:“九哥?”

“去拜祭完母亲,九哥送你一件东西。”李治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喜色。像以前他分享给自己东西一样,明达送了口气,颜点头应下。

两人分别站在父亲两旁,李世民正检阅百骑。那些“百骑”,穿五色袍,骑骏马,用虎皮做鞯,一动不动站在场中央,神情威严又恭敬。他们各个骑术精湛、勇猛健壮并且擅长射箭,不可谓不是战斗中的精英。李世民每次出巡行都由他们开道,是直接受命于他一人的卫士。

太阳已经升到正空,旁边一个将军打扮,穿着盔甲的人上前弯腰禀告道:“启禀陛下,百骑已准备妥当,只等陛下一声令下。”李世民摸了摸鼻下的两撇乌黑的胡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明达,李治和李泰道:“走吧。”

“是。”

“是。”

“好。”

三人异口同声应下,李世民拉着明达,另一只手拿走她手上的扇子。

从正殿下来,一层层蜿蜒而下,总共是有三层白玉阶梯铺子而成,中间板石刻着精致的二龙戏珠。台阶密集又长,明达穿着淡黄色曳地长裙,极容易被踩到,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宫婢帮她抬裙摆。

从大殿下来,过了场中央,再往外走是月华门,月华门连接着外朝,步撵亦是停在这里。总共四架,正中间是黄色步撵,八人抬,明黄的纱帐掩的虚虚实实,似隐约能看到里面的华丽。而后往下三台都是同样的淡紫色步撵,其中一台两边还挂着两包同色的香囊,这是明达所坐的。

李世民先将明达扶上步撵,李泰李治两人等候一旁。

明达才刚靠上步撵的扶手,身旁突刮过一层风,带着马腥味,却听一人跪地高声报:“陛下,长安急报。”明达一怔,转过身,那人已经靠近父亲的耳边低低说着什么,顿时他脸色大变,似脱了一层血色。

“父亲。”开口的却是李泰,他上前搀扶住李世民的身子,带着询问却小心的味道,明达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李治,却见他同样看着自己,眼中不知担忧着什么,很是凝重。

李世民紧紧阖上眼咬着牙,胸脯因呼吸而大力起伏,即便是母亲去世,吐蕃叛乱也从未见过他这幅摸样。

明达有些担忧,刚要开口,李治却按住她的手,头微不可查的摇了摇,看着他的口型,说的是:“莫问。”

什么事会让父亲脸色大变不能自己;什么事能让九哥阻止自己;到底又是什么事能让那报信的人未经过通传直接闯到内宫?

明达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可心里又模糊一片。她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前世的记忆也忘的越多,她几乎忘记读过的唐朝历史,甚至她不知道李治到底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未来的命运?贞观十七年,到底出了什么事让父亲如此失态?明达紧张的看着李世民。

平息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张开眼,满目的苍凉让明达一惊,可眼底那抹杀意亦是她熟悉的。

“父亲。”她问。

李世民摇摇手,很快推开李泰,对她道:“你先去慈恩寺,朕有事耽搁一下,告诉你母亲莫要怪我。”

还没待她回过神,李世民就往里间走,李泰和李治紧随其后。从洞门望进去,宽阔的白玉石上行走着三人,步履沉重又坚决,明达想要跟上去,却被田秦拦住。在和她对视的瞬间,田秦赶忙低下头,轻声道:“公主,陛下让您坐御撵去,由百骑开道。”

身后不知何时起了风,长风鼓动这明黄色的轻纱,带着象征帝王无限的权利,她已经坐过很多回。明达摸过扶手,一寸一寸,到底为了这个位子争夺的有多少人,从武德朝开始又有多少人死在这个位置手上又有多少?明达摸了摸额头,不知何时上面已经沁出密密的汗水。

坐御撵,百骑开道,两队宫人各拿着一盏宫灯紧随其后,而后是两把孔雀翎掌扇交叉着,明达坐于其中,隔着轻纱模模糊糊看到洛阳集市。田秦护在她右边,指着一处处仔细见解,遇到明达特意询问的东西,更额外注意。

和长安不同,洛阳像做花市,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树,看到花,虽然没有京畿的贵气但处处透着温柔,明达深深呼吸一口气,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

田秦兴致勃勃的跟她介绍景点,找着话跟她说,压根没看前面的路,顺着步撵走。明达此时却拍了拍步撵前抬,侧脸微微掠开了一丝轻纱,问:“田秦,前面跪的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路人听到声音纷纷抬头,不解为何明黄步撵中坐的却是个女娃子。再看虽只看到侧脸,但已让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田秦顿了顿,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两腿像铅一样重的迈不开脚步,而前方开道的百骑将军,此时利索下马问明达一俯禀告道:“公主,有人告御状。”

“告御状?”明达重复,蹙眉凝思一会儿,道:“让他过来。”百骑将军得令赶忙上马上去禀告,因队伍太长,足足隔着半条街的距离。田秦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步撵的轻纱扬起了一角,想上前揭下,却见座中的公主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田秦低下头一俯,揭下轻纱默默退下。

明达脑中又浮现父亲刚才说的:告诉你母亲莫要怪我。这句话很简单,可却让人浮想联翩,刚才那个人到底和父亲说了什么,让他这么慌乱?好像所有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被瞒着,明达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告御状的老丈人拉着一个小儿哆哆嗦嗦跑过来,还没到步撵前扑通一声跪下,泣血大哭:“陛下,您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明达坐于帐中没应声,宫人面面相觑,见她不似很愉快的样子,也不敢出声阻止,只听那老丈人断断续续哭道:“小人家里是卖灯笼的,家中有一套祖传的宫灯,可那晚家中突然来了一群抢匪问我卖不卖,小人说不卖,他们就强抢。把小人的儿子儿媳都给打伤了。陛下您可得小人做主啊。”

老丈人的委屈换来长久的沉默,他心底也有些犯憷,悄悄抬起眼打量了步撵上的人,那帐子内有些模糊隐约印出一个轮廓,却不是很高大的样子,只比自己的孙女大一些。他心里有些打鼓了,莫不是帐中坐的不是陛下另有其人?

恰巧一阵风吹过,轻纱吹起,老丈人看清坐内的人,脸色一阵晦暗,怎会是一个女娃子?

明达撩起轻纱,伸出一双手,才刚露了十指就引得跪在地上的行人浮想联翩,四周阵阵抽泣声。真儿上前,弯身接着她,抬着步撵的人也小心的放下,明达先伸出一只脚,脚上穿的是织金步履,上面一只凤凰张开一对翅膀昂空长啸。仅是这里已经让人看的木瞪眼口呆。

待她整个走下来时,全场寂静无声。老丈人不敢上前,就怕说一句话都是亵渎,他跪在地上,抓着身上衣服的寸头,头越来越低。后面又赶来一队的武侯穿着一色的服侍,腰间都挂着佩刀威风凛凛,让人不寒而栗,众人更不敢大声喧哗。

领头的一扶刀而跪:“微臣元英,拜见晋阳公主,公主金安。”话音刚落,四周议论声突然迸发出来,谁也没想到坐在御撵中的会是公主,这个公主还是著名的晋阳公主,陛下最疼爱的十九女。

老丈人也慌了,看着旁边凶神恶煞的武侯,爬着上来,就差一点点能拉到明达的裙摆了,被元英一脚踢开,还没出声就昏了过去。

“是刺客,立刻就地正法!”元英大喝一声,拔出利剑,眼看就要刺下去了,明达忽然拦住,握住他的剑柄,呵问:“元英,你是教本宫做事吗?”声音不大却十分严厉,明达凤眼一挑,戾气尽现。

元英和她对视许久,明达丝毫不落阵仗,一个是经验老到的武侯管事,一个是深宫中的公主。

明达眼睛微微眯起,像极了李世民,让人顷刻间就想臣服在她脚下:“元英,你是在质疑本宫的权威?”紧接下来的话更加狠厉:“我以公主之尊,坐天子御撵,百骑开道万官莫挡。难道你要造反!”

短短几个字,让在场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百骑纷纷亮出兵器,刀的龙吟声映着刀面犯出的幽光让人不寒而栗,众人皆匍匐在地不敢随意触犯她的尊荣。

元英缓缓低下头,放下刀,臣服在地上:“微臣不敢。”

明达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拖着裙摆走上前探了探那老丈人的脉搏,发现只是受力过重昏倒无生命威胁这才松了口气:“幸好他没事。”明达命人将老丈人随便先抬到一个客栈,稍后待她回来在仔细盘问。

御撵重新升起,元英突然抬头,黑眸一动不动揪着她,似有不服一字一句道:“公主,微臣是汉王的家奴。”

汉王李元昌。明达眉头紧蹙,心中一个不好的念头渐渐冒出,她记得汉王和九哥的关系十分密切。

明达突然明白了……

四周人头耸动,元英的一句话平地顿起波澜,会不会就因为他是汉王的人,公主就特别恩赦呢?众人紧张的盯着她。

明达睥睨一圈,俯下声,冷冷道:“即便你是父亲的人,本宫也绝不手软!”

御撵升起,百骑护送,匍匐跪地的平民赞颂的请安声此起彼伏……只是明达问问自己的心,却无法再轻松。

再过不远就是慈恩寺,明达一路上浑浑噩噩,越发闹不清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关联呢?为什么她感觉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秘密存在,似乎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了,而唯独她不知道。

等现在冷静下来了,再回想一番,那个老丈人也是疑点重重。宫中历来有规矩,皇帝出巡,必定是要清街的,这次父亲虽下来旨意不许饶命,可一个老人真的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跑到行道上来告御状?说着好像轻松,可明达却知道其中的不易,几乎没有可能。

她好像隐约知道这一连串的事情,那盏灯是九哥抢的,那个老丈人是四哥放进来的,如果今天坐在步撵中的人是父亲,那九哥必然会被父亲所嫌恶。

这一步步一招招,都是定好了的套数,那年称心的事被揭发;大哥坠马;除夕夜的牡丹花;状告魏王的奏折,明着都是大哥主动挑起,可最后受益的却是四哥……或,或者九哥也在其中。

明达脚上一软,两眼发黑,真儿赶忙搀住她,进入慈恩寺。

休息好好一会儿,明达才缓过神来。这寺庙,好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远离尘嚣,只有静穆的念经声,明达随着住持师傅来到供奉皇后的大殿,摸着中间一笼佛龛,十年间的过往一一浮现:“大师,一个人处在这世界上如何才能不心痛,不烦恼。”

权利倾轧;步步为营,明达心底阵阵发寒,逃避了这么多年的事一下子全被挖出来,她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怎么走,是当做不知道,还是帮九哥永绝后患?明达打了个冷战,盯着自己白皙的手,只觉得满目的鲜红?

远处钟声敲了一声,住持师傅的声音入山涧清泉:“心不动,自不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佛语一下子将她拉回现实,再低头看去,手上哪里有血呢?

刚才是自己魔障了吧。明达嚼着那意思,却是苦笑,人处在世上心如何不动?若不动了,又怎么活着呢?

正出了寺庙门口,她抬头望天,远处已经有大多大多的黑云飘过,刮过的风也冷了不少,有快马奔过来,真儿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晋王让婢子告诉您,太子反了。此刻莫要再去前殿。”

明达一怔,抬头盯住真儿,她却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