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快跟上啊。”马场上飞舞着一抹琥珀色，明达夹紧马肚，拉着马缰扬身向后挥动，马装在风中凌乱，或转身或者起，矫健的身姿十分好看。
李世民正和几位大臣在马上商量事情，落后一段距离，听到明达的叫声，扬鞭坠蹬追上去。五人一前一后，风中驰骋映着满目枯黄的草场甚是飒爽。
过了十月天气就骤然转冷，叶子挂在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年冬天又到。远处高耸入云的白玉石阶梯是一层雪色，草场上侍候的宫人也换成了冬衣，人和马匹张口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浓浓的白雾，耳朵鼻头都冻成红色。明达催促马快进，李世民紧随其后，父女二人在马场上你追我赶。
明达骑得是通身雪白的千里雪，额头只有一撮直条红点，脚力扎实快速，但不利于长跑，而李世民坐下乃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两人围着马场转了几圈，李世民就已经追赶上明达，他稍微勒紧马缰，让宝马慢下正好与明达同骑而行。
冷风呼呼咆哮而过，早已将众人远远甩去，明达往后一看，乐呵道：“父亲，您的臣子可不行呐。”李世民无奈的瞪了一眼，心中却骄傲：“是你的马术好，宫中能与你驰骋并肩的，也没有几个了。”
宫中若是哪个公主不会骑马定会被人取笑，马没骑好打马球就更不用想了。从李世民至于太子再到一般的嫔妃，这马术都拿得出手的。明达虽常年静养于后宫中，却从未缺席过马术课。
明达骄傲昂头身子向前完成一个完美的弧度，侧身打了马缰，高喊一声：“驾——”千里马吁了一声，卯足马力向前疾驰。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映着白雪，身后再无随从跟随，像敞开翅膀在天际自由翱翔的飞鸟。
又溜了几圈，明达才满足的翻下马背，将马鞭丢给旁人，又来了几人给明达解下帽子护腕，系上披风，明达吹了风浑身燥热难耐，不肯多穿一件衣服就向李世民跑去。李世民也刚下了马，边走边解下帽子，搂住跑来的明达，甩给马缰命令道：“公主不爱穿就不穿了，热茶热奶准备好了没？”
小宫婢连声应道：“田总管已经准妥当，只等圣上和公主了。”
明达窝在李世民怀中，千里雪由人拉着跟在她旁边不断刨着马蹄，明达摸了摸它的脑袋从李世民的香囊中掏出一片人参递到它嘴里，千里雪先是闻了闻，然后舌头一卷吞了进去，紧接着又连续添了她的手心好几下，弄的她痒痒的，明达和它一直玩到营帐前，李世民才示意让人把马拉下去。
刚撩开营帐的帘子，扑头盖脸一路热流，因温差骤变，明达不禁打了个冷战。李世民紧接着他翻帘进来，田秦看着两人请了个安，笑道：“公主，赶紧喝了姜汤去去寒，帐子外还点着地火呢。”明达听着脱下靴子，踩在地上，果真像他说的暖洋洋的，笑道：“今年冬天是格外的冷。”
这边李世民已经喝下一碗姜汤，脱了马装，因骑了许久，里衣服都有些汗迹，他眯着眼撑开大手，一边让宫婢服侍他换衣服一边道：“下午咱们就在这里玩，晚上你四哥给你请了伎乐舞班子，咱们再回殿。”明达点头，已经在帐子里逛了一圈，一会儿摸摸这人一会儿摸摸那，最后在铺着白虎皮的榻子上坐定。
如果说唐朝的官员早上工作，下午休息的话，作为皇帝，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每天如一日的上朝批改奏折，遇到大事就得放下手头的事召见值班的大臣。只因近日没什么事，李世民才抽空带明达出来玩。
看着宽阔的马场，高耸的青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心情都舒爽上几分。李世民穿戴好，走到榻前，将明达往后挪了挪，自己也坐了上去。白虎皮子很大，明达都能躺在上面，她翻了一个圈头搭在李世民的腿上。
“还不坐好，被人看见又得说你了。”李世民捏着明达的鼻子，狠狠啵了一口，这边却调整坐姿让她好躺一些。明达嘿嘿直笑，解下他身上的玉珏对着空中弹了一下，听得一声清脆的空谷响声，忽想起那半截发梳，也是一样的声音，道：“父亲，这天气越来越冷的，不知道大哥的腿会不会又疼了。”
李世民眉头紧蹙，眼神变得生硬。自从那日打马球从马上摔下，承乾的腿就不见好，原本只是一位扭到了经脉修养一段时日就好了，没想到断断续续拖着落下个毛病，好像风湿腿一般一到刮风下雨，天冷地冻的时节就发疼，请了多少名医都没用，又听说这腿治不好已经坡了。
由此开始承乾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脚这个字，折子也避讳着写。李世民是个追求完美的帝王，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如今他的太子坡了一条腿，多多少少在他心底有些影响。朝廷上的争夺瞬息万变，一向支持承乾的魏征也因病辞官休养在家，派去的东宫内官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废太子是早晚的事了。
李世民被这件事弄的焦头烂额，比行军打仗都难，太子是观音婢最疼的孩子，她死前还心心念念要太子做一代圣君，如今太子都做不好的人了，又如何做皇帝，掌舵江山？李世民心中有思量但也是左右为难。
明达如何不解他的心思，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转而笑道：“父亲，我最近身体好了很多，您看我能吃能睡能玩，以前晚上都好入眠了，您和舅舅帮我选的人可真好。”娇声轻而易举的打动李世民的内心。
是啊，还有什么比她健康还重要的呢？李世民冷静下来，心中无限柔软，好在皇后还给他留下了这个宝贝，没有带走
帐外寒风呼啸，室内暖如春天，田秦安排了酒食抬上来，一大头的烤全羊还吱吱冒着香气，油光在上面跳动着，卤色的光泽十分诱人，明达觉得自己此时饿的都能吞下。李世民亲自往羊上浇了些酒，才一片片割下在碟子中给明达递去。
田秦将白面烤饼用刀切成两半，明达往烤饼内夹入肉，又淋了一些汤汁，田秦见她馋的样子又多浇了些甜头，明达笑了笑，压实了转手递给李世民：“父亲先吃。”李世民刚割了一半的羊肉要给她，却看包的好好的羊肉夹饼，突然他有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
“怎么了？父亲。”李世民的眼神很怪。
“不好吃？”明达看他好像很难咽下的样子，又问，自己这边又做了一个夹饼，淋的浇头却很少。李世民摇头，一口咬下，羊肉的香味混合着饼的烧香，很平常的滋味，却格外的好吃，李世民一连吃了几个，都不带汤配的，明达看着他渣子都沾到嘴角了，笑着给他抹去。
很快一头小羊就全部吃光，这一餐李世民吃的比平日多，田秦来收拾的时候脸上也笑开了花，直道：“陛下要多跟公主一起吃饭才好，两个吃多有意思啊。”明达也很高兴，啃着半个夹饼直点头。
但是在一起吃又谈何容易，明达虽然养在李世民身边，每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李世民午膳不固定，有时候早有时候晚，所以都是和明达分开单独吃的，难得吃一顿也可能临时被人叫走。今天难得休息一天，李世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爱女，也让自己在繁忙的公务中好好放松放松。
吃过饭没多久，田秦又分别给两人端上茶和奶酪，茶是现煎的，奶酪也是早上刚挤的新鲜牛奶做的，白嫩嫩的十分可口的样子。
李世民看着也来了口欲，想跟明达换着吃，却被她瞥了一眼，但是最后还是让田秦再拿一个小碗来，两个人分着吃。
什么东西有人陪着都好吃，明达看着李世民放松下来，低着头露出淡淡的笑。
下午的时间总是那么容易过去，李世民批改奏折，明达窝在他身边看书，有时她会停下书本，静静听着室外的风声看着父亲翻阅奏折的样子，希望时间能多留在这一刻。
李世民抬头一笑，问：“哪里不懂吗？”
明达摇摇头，赶忙低下，没看一会儿突然觉得手有些麻，整个身子也随之不敢乱动，好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李世民发觉她的异样，放下笔问：“是不是手又麻了？”
明达点头，全身僵硬着还没恢复过来，李世民送了一口气，边蹂她的手边道：“太极宫太寒了，冬天更加不适合你的身体，咱们去洛阳吧，开春了再回来。”洛阳有行宫，比长安好一些，或许适合她的身体。
正说着，田秦撩开帘子禀报：“启禀陛下，晋王求见。”李世民脸色露出一丝喜气，忙让进，明达却突然变得慌乱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朝中时局变化，李世民开始重新选择太子人选，李泰和李治首当其冲，为了考核两子，李世民将很多政务分散下去给他们管理，以此来看看谁的能力更强。李治比李泰小好几岁，能力可能有所不及，但遇事却十分沉着稳重，很受长孙无忌等老臣的拥护。
宫婢替他撩开帘子，明达紧紧盯着他，发现他脸上依稀有些疲惫，但成熟了许多，今天穿的是宝蓝色向暗云袍衫，外面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上还沾了一些未化的雪。
察觉到明达的眼光，李治迎上，只一眼却让明达倒吸了一口气。
像一趟死水……没有一点星光。
“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有大事？”李世民靠着火炭，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怪怪的。李治沉下目光，抽出一本奏折交递给李世民，严肃道：“父亲，高丽有变。”
数月之前，新罗善德女王传书高句丽联合百济攻取新罗四十余城，新罗危在旦夕，向唐朝请求援助。李世民于是派相里玄奖到高句丽下令高句丽和百济停止攻打新罗。相里玄奖到达高句丽都城平壤时，渊盖苏文正在与新罗交战。得知相里玄奖的到来，渊盖苏文返回到平壤会见他，却拒绝李世民的要求。
其实早在四次隋高大战时，高丽收集隋朝阵亡将士的尸骸堆积起来，构成了一道毛骨悚然的“景观”，供其国人观赏。李世民知道后，于贞观五年派人去高句丽收葬了阵亡将士的骸骨，并予以祭奠。收葬、祭奠壮士的骸骨和亡灵，这本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料却引起了高句丽人的万分恐惧，高句丽花费了巨大人工物力，在沿唐边境修筑了高丽长城以资防御。李世民考虑到唐初经过连年战争，将士伤残，国力衰弱，需要一段时期的休养生息，所以迟迟没有动手，隐忍勃发，这次正好提供给他这一次机会了。
李世民草草看完奏折，心中已有定夺，他起身走到帐外吩咐田秦背马，又折回来对明达兴奋道：“兕子，这次父亲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修养了这么多年，他可以打下突厥，打下吐蕃，高丽——他也势在必得！
只听得汗血宝马嘶的一声嘶叫，紧跟着又带走了一批侍卫。
明达坐在殿中，知道这次的洛阳之行可能又是幻影了，他们都忙，忙……
“兕子。”李治没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跟前。
明达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却看他一动一动盯着自己，眼神已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她甚至看不出他此刻带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李治微微一笑，蹲下身和明达平视，他掏出一把金簪，让明达和自己一样紧紧拽住，却不放手，帐篷外时不时有人走动的声音。
明达一抖，更加努力想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只觉得他手烫的厉害。
“你……九哥，你放开。”带着一丝祈求，明达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不知是被地火给靠的还是被他给捂热的，李治却只是盯着她越抓越紧。
“九哥，李治……”明达压低着声音，推搡着。
明达挣扎的越厉害，李治越不放手，最后用力一拉，将她紧紧锁在自己怀中，低低哀求道：“不要怕我，一辈子都不要怕我。”
李治的怀抱很温暖，可此时却让明达不断涌起恐惧感，她努力想摆脱李治的纠缠，可对方束缚的越紧。
帐篷外不知谁踏上了阶梯，蹬蹬瞪往这里跑来，明达浑身冒着冷汗，挣扎的越发厉害，不知谁先倒下，两人滚在一起，又听到磁碗砸地刺耳的声响，乱成一团。
到明达被人扶起来，才发现李治为了保护她，自己撞到了桌子犄角，碗因为压力碎成一块块，其中几个已经压进他肉里，宝蓝色的衣料淌出一块块暗沉的血色。
“大王，公主，没事吧？怎么会摔倒了呢？”田秦大叫，因刚才陛下走的急落了奏折，命他回来取，却不料看到这一幕。
李治痛苦一笑，拔出一块瓷片，龇牙道：“刚才兕子蹲在地上，我不小心踩到她的裙脚了，所以跌在了一起，安达莫要将此事告知父亲才是。”
“是，大王该小心才是，倒是很爱护妹妹啊。”
明达一怔，回头看他，却见他盯着田秦，眼中清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