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光复之日
20195100000134

第134章 鏖战三湘(12)

“科班出身的周立业,抗战爆发之初从中央军校提前毕业奔赴抗日战场,历经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民国28年春季攻势、枣宜会战一部分及两次长沙保卫战,民国30年冬,农历十月二十一,于黑风河南渡口阻击日寇之战中战亡。我军已于半小时前溃败,我阵地留守官兵二十有六,现仅存四人。余者四人,皆决意血战到底。”

以上这段话被凌云志写在作战日志上。凌云志想到这场惨烈阻击战发起的目的,抬目看比中国兵多出几倍的日军尸体。那些土黄色的尸体已经从南渡口岸边直铺上了凌连阵地最顶端。

按说,够本了。而且书虫子那伙子也该跑远了,留守的人完全可以撤了。

只是凌连留守官兵的情况看来已无法实现撤退。不单单因日军已从正面逼到了凌连的鼻子尖儿,留守官兵本身也已十去其八:有名无实的团参谋长周立业阵亡;新锐机枪手葛螃蟹还守着二四式机关枪,只不过身体已经发硬;两名医护兵中,一名已随部队撤离,另一名刚刚牺牲;邓二奎,只得自己给自己包扎刚被日军刺伤的大腿;眼下活着的四个,要么身上有伤,要么又饥又渴,从体力上说,跟鬼子做最后一锤子买卖还行,跑路是真真儿不现实。

如是这般,那就坚持做完最后一锤子买卖吧!

凌云志继续在日志本上写:“我连主力业已突围,友军阵地归于沉寂,恐凶多吉少。当此某杀身成仁之际,只盼突出重围之同志好好活下去,继续为抗日救国大业奔忙,则我等今日成仁之革命同志,当含笑九泉矣!!”

凌云志重重点上两个叹号后,往前面翻了翻,竟发现大抵上记载着华而不实的说教性质文字——有些是校长训词和长官讲话不得不记,有些是自己偶尔发酸忍不住所写。

最后一刻了,拼足最后一口气跟鬼子干到底,这日志本不管最终毁于战火也好,叫旁人拾去了也罢,上头该写写实在的东西了。于是凌云志又在后面写:“周立业,我的左膀右臂,我亲爱的战友、同志、学弟、兄弟。葛螃蟹,我至今不知其大名的战友。到了那边找找先一步殉国的战友吧,凌某随后就到!”

他想到为他的团他的兄弟们忙活的周立业,本以为已成铁石心肠之人的凌云志,竟有了一阵心绞之痛。活着时,公事公办或一起扯皮,绝没想过两人还会有生离死别的一天。真有人不在了,让手炮弹炸成了两截,死了的不觉得疼了,活着的人,将是多疼?还有他叫不上名的新兵,做了破釜沉舟的悲壮举动,将自己和机枪捆绑在一起,与日军血战到最后一刻。然而,他的大名叫什么呢?身为阵地上最高的战地指挥官,他竟到死也没弄清楚所有誓死追随他的战友的真正姓名!葛螃蟹身上中了十多枪,血早把写有姓名的胸章糊住了,啥也看不清了……

凌云志,疼得不由闭上了双眼。

凌云志再次睁开眼,这次他没看周立业惨不忍睹的残肢,也没看与机枪捆绑于一体力战殉国的葛螃蟹。他看向了咬着牙忍疼的邓二奎,邓二奎与他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一丝木讷的笑容。凌云志木然地点点头,再看另外两个仅存的老兵——司务长郭胖子和云南籍张姓老班长。这两个老兵都望着忠武县城方向。

凌云志随着老兵们的目光也往忠武县那边看,但见凌连官兵能望见的那段城墙已被日军重炮炸得残缺不全。凌云志举起望远镜仔细看,能看见成群的日军正如蝗虫般经由城墙断裂处涌入城区。现下,也只有城区方向还有爆豆子似的枪声传出。想必那是还没彻底溃败的新军和县城保安队吧?

凌连阵地上,郭胖子颤着音儿说:“等着吧,过不了多少工夫,县城那头也得有鬼子朝咱们这边杀。鬼子,能容咱们在这嘎达戳着?县城沦陷了,这块地皮跟长白山一样,姓日了。这仗,败定了,咱也死定了……”

放在以往,这种话说出口已够格被枪毙,战乱之秋,动摇军心不是小罪过。可是放到已经麻木了的炮灰这里,实话就得实说,不为别的,只为阎王爷面前人人平等。

张姓云南老兵发话:“郭胖子,你死之前还有啥子想头没得?”

张老兵一向话少,对战友闷葫芦,对鬼子阴坏。他这时候说话,郭胖子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直到郭胖子意识到阵地上真的就只剩下这么四个人而除了张老兵不会再有其他老兵来找他扯皮,来不及郭胖子再度悲伤,张老兵又在说:“郭胖子啊,我倒给你多找了个想头,你该减肥咯。”

郭胖子反应过来了,低头叹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老兵无所谓地笑笑,说:“既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我该说说我的想头。我想家,想我妈,离家七八年光景,离家前跟我妈说好我去给她买针线、打点豆豉酱油,结果一上街就遇见了抓丁的军官。”张老兵说到这里,忽然看向邓二奎,又道:“那家伙长得和你这青皮瓜儿差不多,一脸的蛮横不讲理,浑身好像都有‘老子就是王法’几个字。”

邓二奎撇撇嘴,道:“锤子!你瓜娃子认得几个字噻?老子没抓过丁,可老子却又是抓丁的给绑来的!那工夫说的是要打****赤匪嘛!唉,从那时到现在,也有个七八年光景了。”

张老兵无力地笑笑,继续讲他自己的故事:“是啊是啊,那抓丁的也跟我说,说是我们要去打****赤匪,啥子是****赤匪吗?老子莫听说过。我跟那官长说,我要给我妈买针线、打豆豉酱油,我得回家,我妈的腰和腿都不好,家里离不开人的。那官长说,等剿灭了****赤匪就让你回家,还给发光洋,有了光洋我妈的腰和腿就可以找郎中来治,不是乡下土郎中,是大城市大医院里的洋大夫;有了光洋,就能买多多的针线还能买纺车,打多多的豆豉酱油天天往白米饭里拌。好撒,那就走。就这,七八年光景,也不知我妈接到通知没得,我没死,仍是她那个穿了身军皮吃皇粮却一走就再没回家孝顺她的不孝子。七八年咯,****赤匪没得剿灭,东洋鬼又来咯,我就更不得回家,我得打小东洋。我就一直没回过家,一开始还有钱往家捎,后来不知咋了就没钱了。现在,我妈咋样了?所以妈和家,就是我的想头。”

张老兵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在战友们看来,他今天的话格外多。多就多了,总憋着不好,何况已是朝不保夕。眼下任谁都明白,说说自己的想头就好比交代遗言,这遗言也只能说给还活着的战友听,最终大家是要抱成一团战死的,遗言更传不回家去。那也得说,多少也能了却些遗憾。

很快,阵地上的四个人发现:黑风河方向的日军有异动,成群的日本兵正从河对岸的山林中不断现身,又不断通过黑风河面涌上南渡口,粗略估计凌连正面足有一个日军中队,河面上和河对岸的日军也该有一个半中队了。登岸的日军,无一例外在军官的组织下做进攻前准备。如是看来,郭胖子减肥,抑或是张老兵思念家乡和老妈,都是存不到入夜的想头。郭胖子没说错,很快忠武县方向也会有日军加入到进攻凌连阵地的行列,凌连早晚腹背受敌,事实上其已经陷入兵家之绝地,说白了,就是最后一哆嗦的事儿。

张老兵又问:“郭胖子,你想家吗?”

郭胖子现在竟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囔囔踹,而是狠巴巴,只听他毫不客气地回敬:“我想个粑粑!”

邓二奎插话:“老张你不晓得?郭胖子的家让日本瓜批给占了十多年喽。”

郭胖子纠正:“十年零三个月零二十四天!我想家?我离家越来越远了我想个粑粑的家!”

张老兵叹道:“是撒!想我一个滇西人,倒来给湘人填土咯!”

郭胖子指着云南方向嗷唠着:“云南才离这嘎达多远?我们长白山离这嘎达有多远呐?”他又指着阵地对面做进攻准备的日本兵,继续嗷唠:“你问问那帮虎逼崽子,他们老家离这嘎达有多远?”

他这么一喊,声音太大,两方面实在已经离得够近,日本人又听不懂中国话,还以为中国人要反冲锋,当下几百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凌连阵地,眨巴眼的工夫就可能有以千计的弹丸飞扑过来。

已然豁出去的郭胖子,实在已将白山黑水之人的彪悍本性暴露无遗:只见他恢复了平静,咬着嘴唇吊着眼,从粉末状的石灰岩中拖拽出一捆用绑腿缠结实了的手榴弹放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又检查了一番即将弹药枯竭的捷克式轻机枪。他没再言语一声,却比大吵大嚷、大蹦大跳、张牙舞爪的某些所谓“汉子”更骇人。不用打过仗,打过架的就都知道,猛咋呼的真动手未必行,动手前一声不吭、只是咬着牙吊着眼的,动起手来才真叫吓人。郭胖子那一捆手榴弹最能说明问题,这胖厮囔囔踹了这么多年,总算要雄起一把了!邓二奎和张老兵不约而同地一笑,旋即内心又有一番难言的苦涩之感在翻涌——郭胖子这样的都要拼命到死了,他俩这样素来对鬼子心黑手狠的,这次岂不更得拼命到死?他们想死吗?他们又不傻,爹妈给他们的脑壳子里,不是浆糊是脑子啊!

日军那边,有军官在寒冬腊月中脱光了膀子,头上缠着红太阳白布条挥舞指挥刀蹦跶着起身,张开大嘴吼着“刚帮带”“板哉”之类的日语。渐渐的日军士兵也狂热起来,只见不少日军士兵在掩体中脱下了军服上衣,****出上半身那些块结实的疙瘩肉。更多的日军摘下钢盔和战斗帽,从挎包里掏出红太阳白布条缠在头上。那白布条上好像还有字,文盲邓二奎和张老兵是不认识那些字的,半文盲郭胖子眯缝着眼睛仔细看,嘴里喃喃道:“操,写的是?心?月?心月?啥****意思?”

凌云志苦笑道:“是‘必胜’两个字,鬼子要为了天皇陛下做万岁冲锋了。”

郭胖子朝日军那头狠狠啐出一口浓痰,骂道:“****的!还他妈万岁冲锋?千年王八万年龟,瘪犊子玩意冲个王八的万岁!”

话音未落,日军的吼声陡然高了起来,阵地上的四人毫无准备,耳膜剧痛、心脏狂跳。凌云志大吼:“鬼子要进攻了!最后一哆嗦了!哥儿几个诶!”

邓二奎、郭胖子、张老兵齐刷刷看向凌云志,只见凌云志让硝烟和鲜血带走了样儿的英俊脸庞上,正焕发着无形却又明显可见的兴奋光泽。凌云志:“打光所有的子弹!扔出全部的手榴弹!刺刀、砍刀、工兵铲!拳头、牙齿!用一切的武器,干死小鬼子!!”

在日军山呼海啸般的鬼呼声中,凌云志的声音太小了,但阵地上最后存活的老兵们,全都听见了凌云志的呐喊。三个老兵跟凌云志一起喊出了最后一声夹杂着仇恨、杀气、血淋淋又掷地有声的字眼:“杀——”

日军一定以为阵地上仍有一个排以上的中国士兵存在,所以他们的冲锋集群极为庞大——整整一个中队。

凌云志们这时候,管他们受过什么委屈,管他们心中有千般苦万般愁,管他们一直到死都有无法消弭的牵挂,这时候都不重要了。千言万语,只化为所有有血性有骨气的中国军人在面临强敌时都会喊出的一个字:“杀——”

邓二奎,在葛螃蟹的遗体后把持着二四式重机枪,仅存的最后一个弹链,他全部打向了万岁冲锋中的鬼子。

郭胖子,他架着捷克式轻机枪猛扫蜂拥而至的日军,在打光子弹后,他抱着一捆手榴弹拉开环就要往日军集群中翻滚。可是,数发子弹在这时击中了他肥胖的身躯。他晃了几晃,依然狂吼着“杀”字,发着狠往日军那边翻滚。日军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躲,只是那段路太陡峭,郭胖子体重又大,发起狠来翻滚,速度极快。眨巴眼的工夫,一团大号****在十几个日军附近炸开。那一捆手榴弹爆炸威力极大,不远处据枪点射日军且忙于躲避日军各种打击的张老兵也受到郭胖子这场爆炸的波及。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弹坑中,他骂了句:“****妈的郭胖子!”又起身射击,最后一颗子弹出膛后,他忍着身上几处枪伤,一个突刺将一名已冲近他的日军刺翻,抽枪的同时又用枪托把自后面杀来的一个日军的额头击得粉碎。他再飞起一脚踢翻第三个日军,刺刀刚刺入那翻倒日军的小腹,后面又有两名日军扑来,两把锋利的军刺一起刺入他的后背。

张老兵痛呼一声,手上的力气没减去丝毫,仍然拧着他的步枪,让他刀下的日军在死前更加痛苦。而刺中他的两名日军也在做同样的工作,他的痛苦还要加倍。可他越是疼,手下越是不留情面。直到刺中他的两名日军抽刀,他才一头栽倒,只是还未彻底死去。两名日军中的一个见他栽入弹坑,又提刀走去,嘴上说着:“让我割下他的头颅,为小林君报仇!”

那日军的刀即将割入张老兵的喉咙,本已奄奄一息犹如待宰羔羊的张老兵,双眼忽然喷吐出将死之人绝不会有的光芒。就在那日军被这光芒惊得暂时失神时,张老兵一把死死拽住日军的衣领,一阵几乎不属于人类的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犹如来自地狱的笑声,那只有困兽才有的眼神,和那双浑浊的眼睛中喷射出来的复仇的火焰,都使这名因杀惯了中国人而心中不知恐惧和忏悔为何物的日军……胆颤!这名日军意识到,自己快死了……

也就在他意识到自己将死的时候,张老兵的另一只手,拉开了一直藏在身上、一直没舍得用的最后一颗手榴弹的引线。

一缕青烟从张老兵的衣领中腾出。被张老兵死死拽住衣领不得脱身的日本兵,想大吼,想逃脱。然而,他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丝丝”的声音,他纵使杀了无数中国人都从未软过的四肢此时竟瘫软无力。他见惯了作为待宰羔羊的中国人,他从未想过他会在一个濒死的中国士兵面前变成待宰羔羊。

一声巨响,张老兵和日军士兵都消失于那座弹坑。

邓二奎打光了二四式重机枪的子弹,那时他的肩膀、手臂、腹部、背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依然就近拽过一把工兵铲,向围攻他的日军砍着、劈着、戳着、拍着。当又两名日军脑浆迸裂躺倒在地一命呜呼之后,一名日本少尉杀来,横向而来的日本军刀将邓二奎的头颅斩下,那不屈的头颅翻滚下其主人誓死保卫的阵地,翻滚过无数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躯体,直到南渡口。不屈的头颅,怒目圆睁。

恰在这时,电闪雷鸣中豆大的冰雹从天而降。那失去头颅的躯体,仍保持预备格斗的姿态,许久许久才倒入尸山血海之中。那些熟悉中国神话的日军官兵,见此情景不约而同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三个老兵先后牺牲。最后一个人,凌云志。他在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后,双手各拿一颗拉开环的手榴弹猛扑向日军。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三八枪的子弹,在他的胸膛上钻开一个小小的血窟窿,其冲击力让他向后一滞,疲劳不堪的他无论如何经受不起这般打击,手榴弹脱手了,随后的爆炸,在电闪雷鸣和铺天盖地的冰雹中,日军眼中那英勇无畏的中国军官消失了……

至此,黑风河南渡口阻击阵地沦陷。

同时,围绕黑风河两岸及忠武县展开的中日之战,以中国军队溃败而告结束,忠武县沦陷,日军大队人马经由此地源源不断开往华中重镇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