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回来了,让来福万分惊喜。它居然还拐带来一头猪婆和一窝猪仔,简直让来福发财了。给它取旺财这名字一点没错!青芝坞的绿营兵做了鸟兽散,他们养的猪就没主了,跟了谁就是谁的。
此后的几天,来福忙着为新添的这许多猪造猪舍。旺财还待在它原来的那个窝里,母猪和猪仔们就得另造新的。他就在自家屋后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棚棚,平整了地面,挖出一条污水沟。又拿些柴草把四周围住。其实是围不住的,柴草围栏的缝隙很大,猪仔很容易钻出去。暂时只能这样了。要紧的是,这里面有一个猪食槽,有了这东西,猪食很充足,猪娘就待得住,它那群猪儿猪女就不会跑掉。
这还是暂时的,再过些日子,猪仔们长大了,断了奶,到那时猪舍还得再扩展。住得过于拥挤,猪会打架,把彼此都咬伤。
来福盘算着,等他把这窝猪仔养大了,卖了钱,他就能再盖一所像模像样的猪舍,正经是砖砌的,完全遮风挡雨,让他的猪都能活得舒服一些。
说到舒服,他首先想到的是旺财。公猪最喜欢洗澡,特别是夏天,它怕热,每天要好几遍给它冲凉,很烦人的。要是能让它自己干这事,自己把自己弄舒服了,那该多好!前些日子在青芝坞陪那日达守林子,来福想到过一个办法,就是用毛竹对半剖开做渡槽,把他家屋后山崖上的泉水引入猪舍。这里面专门隔出一间做旺财的澡堂,在上面做一个大木桶,引来的山泉就蓄在这桶里。旺财走过来,用它的前蹄踏住一块踏板,踏板带动一根绳索拽开水桶底部的龙头,水就哗哗地下来了。
只是他还没想好,等到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水桶底部的机关再又怎样关上龙头?不过他相信这点小麻烦难不住他,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出办法来的。要紧的是他已经确信无疑,旺财功劳巨大,完全配得上这样的享受。
可是,没等他开始做这件事情,确切说,是在旺财带着猪婆、猪仔回家后的第七天,大事不好了。
尽管严防死守了好一阵,隔壁的大南庄还是闹起了猪瘟病,三四天里死掉了十来头猪。天降大祸,弄不好全村猪都会死掉,那可让庄户人家损失不起。很难说没有更大更凶险的灾祸在后面跟着。他们的庄稼多半给毁了,一场可以预见的饥荒正不近不远地等待着他们。在村庄周边的田野里还躺着那么多开始腐烂发臭的死人,每天招引来黑压压一大片食腐的秃鹰,给天空和大地都蒙上了阴森。大南庄被裹挟在地狱里了。可是战事尚未完全结束,还有清军的游兵散勇在作零星抵抗,农民还不敢去田野清理尸骨,更不敢四处走动或逃往别处。谁知道别处的兵祸是否更甚?
整个村子极度惊恐,一多半的人几近癫狂,除族长外,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受到了诅咒。重重压力之下,七天前的晚上站哨时睡了觉的那两人,特别是被旺财脸对脸吓唬过的那一个,完全崩溃了,主动招供了他怎样地被一头黑公猪用它的猪鼻给捂住了嘴,所以喊不出声来,只得任由它和猪婆、猪仔们进了村。公猪旺财名声在外,给大南庄带来这场猪瘟病的案子很容易就破了。
这两人被吊起来一顿痛打。
与此同时,十几个壮汉各人手持木棍、砍刀呼呼啦啦往小南庄去了。
临近中午了,天气很热,来福把旺财赶到屋后的水塘边,拿一把长柄粪勺从塘里舀水给旺财冲凉。他一边在想,将来让旺财自己洗澡的那个机关,不能用绳索拽。绳索是软的,拽下了回不上去。应该是用竹竿之类,硬家伙,用完水可以把龙头再顶回去。当然竹竿不耐用,最好是不太粗的铁杆。可是上哪去弄来细铁杆?还有,等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踏板又怎能让竹竿或者铁杆往上顶呢?除非让旺财踏上去的是一块跷跷板,它踏着这头水龙头被拽开,踏一下那头又顶回去关上了……
正在这么想着,大南庄的一群人就冲过来了。没等来福弄明白他们要做啥,他就被两个壮汉扭住胳膊,按倒在地,眼巴巴看着接下来的故事当他面发生。
旺财刚冲了凉,还在惬意着,忽遭劈头盖脸一顿打,顿时有些蒙,它忘了还手,只尽量躲避,在原地兜着圈子瞎跑一气,还是躲不过他们的棍棒往它背上、臀上雨点般打来。
背朝上被压在地上的来福一遍遍地喊:“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他新搭的简易猪舍就在近旁。有人发现这里面还有猪,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就打。珍珍挨了几下,号叫着逃出外面来。猪仔们有的跟着它跑,有的就从草草搭就的栅栏缝隙钻出了猪舍。有一头钻栅栏一下子没钻出去的,当即被这人打死在里面。
跑到外面来的母猪和幼仔立刻成了棍棒的目标。又有一头猪仔被一棍子打中,打飞出老远,落到来福的面前,小腿儿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罪过啊!罪过……求求各位大哥,别再打了!”
直到这时,见了珍珍和众猪仔遭追杀,旺财才回过神来,迅速发动了斗志,一头扑向那个正要举棍猛击小旺财的家伙,将其扑倒,接着又为小旺财遮挡着棍棒,带着它跑回母亲身边。
珍珍这里也围着几个男人在打它砍它。旺财一阵猛扑猛咬吓退了他们。趁这间隙,它回过头来对珍珍叽咕了几声。珍珍好像听懂了旺财的意思,开始撤离这处屠场,带领小旺财和另外几头跟在它身边的猪仔往山崖那边逃跑。
旺财把珍珍它们挡在身后,以一个随时前扑的姿势当道而立,威风凛凛地面对众人。好一会儿,他们被镇住了,谁都不敢往前靠。不久前这头公猪在留下刑场咬死过张屠夫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看到它现在这副飙样,心里也都有些发毛。人跟人打架他们都有门道,人跟猪打架却是从没试过身手的。众壮汉一时没了底气,不知该怎么对付眼前这头凶蛮的公猪。
下巴贴地的来福看得明白,珍珍它们已经逃远,旺财有机会脱身了。它若狂奔起来,没有人追得上它。
却不料,珍珍这时又掉头回来,因为它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它的孩子少了两个。它这么一犯糊涂,已经跑远的那群猪仔也跟了回来。
来福忍不住对它喊:“那两个已经死了。珍珍你快逃呀!”
旺财的机会稍纵即逝。这会儿,壮汉们已经商量好了对付它的办法,开始齐头并进朝它逼来。人人都端着棍棒直戳着它,而不是像刚才那样举起来抡。那样的做法让旺财有机可乘,你举起棍棒时它正好扑你腋下。可现在,七八根长长的家伙直对着它一下一下地刺来,让它找不到空隙反扑过去。它只能步步后退,一边声声嚎叫,既是发威,也很绝望。
旺财的嚎叫终于让企图找回那两头幼仔的珍珍死心塌地,再次带领幸存的幼仔们仓皇逃命。
这回它们不如前回顺当了。有两个家伙绕过旺财追赶上去,朝着两头落在后面的猪仔挥棒乱打。珍珍为护仔再又停了下来,让旺财看在眼里万分着急,索性不顾那七八根朝它戳来的棍棒,转身扑向棒打珍珍的两个家伙,还把其中的一个一头撞落下水塘里了。
珍珍得以脱身逃走,旺财却因背后没了防卫,被那七八个家伙一阵乱棍打趴下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们一拥而上,拼命打,不住手地打。
“求求各位大哥放过旺财。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放过旺财,打死我吧!你们打死我吧……”
壮汉们还在打呀打,直到旺财一点声息都没了他们还不住手,继续发泄着积郁了好些日子的恐惧和愤怒,好像怎么也发泄不尽。
旺财死了。
大南庄的人回去了。
来福依然头朝下躺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去屋里拿来一把菜刀,把旺财的阳具割了下来,然后就地把它埋了。
从这天下午起,此后的几个月甚或一两年里,这一带的乡民就时常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根竹竿,来来回回地游荡在从小南庄到留下和青芝坞之间的乡道上,一边走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那根竹竿的梢头,吊着一支公猪的阳具,随着他走路时竹竿的颠晃不停地荡叽荡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