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旺财带领十六头母猪和几窝猪仔逃离青芝坞,特意不走乡道,专走山间小路,远远地绕过了留下。
它这是要尽量避开人,是为母猪和猪仔们好。母猪的身躯那么庞大、臃肿,动作那么迟缓,再加上有那么多猪仔跟着,浩浩荡荡,拖拖拉拉。若再遇上舞刀弄枪的人,它们很容易成为被猎杀的目标。
可这一路太辛苦了。家猪原本就不善行走,更不堪经历长途跋涉。有几头母猪快要生产了,就是这一两天里的事。它们负担太重,体力不支,走不上一里路就要卧下休息一阵。还有那几窝猪仔,动不动就缠着各自的猪娘讨奶吃。就这样,旺财的队伍走走停停。
磨蹭到这天傍晚,旺财有点急了,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它只想早点回家,它的主人一准在焦急地等它回去,它不能被这群娘儿们拖累在这半道上。所以,当傍晚来到一片林子里,有一头名叫珍珍的母猪躺下身准备产仔时,旺财不愿再等了,打了个喷嚏,管自己朝前走去。
别的母猪和猪仔虽然很累,很想借此机会歇息一阵,却害怕被旺财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上去,把要产仔的珍珍扔在了后面。
走着走着,天黑下来了。不善行走的家猪更不善夜行。旺财只得停下,找到一处有几棵倒伏大树的洼地,让母猪和猪仔们歇了。这地方背风,还有一地树叶现成地铺在身下,野地里露宿不能再适意了。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有旺财在,也不用担心野兽来袭。
可是不行,它们还是睡不沉,一颗心随时吊着,稍有动静就立刻醒来。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露宿野外,头一回没了主人看护,就算不害怕也肯定不习惯。所以,当旺财半夜里忽然起来,要往来路折回时,母猪们也都立刻起身,叫醒它们各自的猪仔,情愿不情愿地都要跟旺财回去。
它们也闻见了,知道是有一种气味在吸引着旺财。
回到了傍晚经过的地方,它们看到那头落单的母猪已经生了,这会儿,七八头小猪仔正趴在它身上吃奶。旺财现在很肯定这一窝猪仔是它的种,它一一嗅过它们的体味,最后又上前舔了舔珍珍的脸,挨着它就地卧下了。
这地方论舒适跟刚才那片洼地差远了。那里满地是草,还有厚厚一层树叶,躺在上面很软和,还吹不着风。而这里,几乎没长什么草,只有一地乱石,躺下很硌。
可也只能歇在这里,因为做头领的旺财歇下不走了。刚出生的猪仔还不怎么会走路,不可能挪腾地方。
此后的一整天里,旺财一直守在珍珍身旁不走,让它安心了许多,不影响它出奶水喂养猪仔。横竖是跟定了旺财,和它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所有的母猪和半大猪仔也都滞留此地。
天亮后,猪都饿了。尤其是珍珍,它需要大量进食才能不停地产奶,好让它的还很孱弱的猪仔度过最容易夭折的最初几日。旺财往母猪堆里去走了一圈,叫那些没有猪仔拖累的母猪分头去找食物,告诉它们,这附近的几处山坡上有的是苞谷地和番薯地,还有没长熟的南瓜和西瓜,都去弄来,凡是猪能吃的都行,越多越好。
别的母猪都去了,剩下一头比较年轻的,很不服,卧地不起却高昂着头,意思是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旺财走过去,猛踢一脚,要它站起来。可这小猪婆非但不起身,还索性翻了个身撒娇,把肚子亮给旺财看。能看出它才生过不几胎,还是个半生货,肚子结实、平整,没有一处松弛和皱褶,上面两排乳头既嫩又挺。
让它这么一勾引,旺财果然发动了,很利索地做了事。
小猪婆再又卧下身,以为这就行了,已经讨好过旺财,它也可以免除劳动而坐享其成。
不料,旺财上来又是一脚,完全看不出领它情的样子,一副凶相,不容抗拒,硬是逼它起来去林子里找食。
营地里只剩下几头有猪仔要照料的母猪。旺财围绕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往林子深处瞭望一阵,直到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它们。
半个多时辰后,出去找食的母猪们陆续回来了,嘴里叼来这样那样的能凑合着填饱肚子的食物,在旺财跟前一一卸下。它们自己已经吃饱了,可它们带回来的这堆东西显然不够留在营地的同伴们吃的。甚至有个家伙空着嘴回来了,而它自己的肚子则吃得圆滚滚的。旺财见状怒不可遏,一顿拳打脚踢把它赶跑,还冲着它后背怒吼一声,正告它,不弄来食物你就别回来了!
不够吃,还是不够吃,旺财不得不动员刚回来的母猪们再次外出打食。可它们已经吃饱了,身体很沉重,不太走得动路了,更是没有前回饿着肚子去打食的那种动力了。旺财只得动粗,强迫它们就范,可是轰走了这头,它逃开几丈远,然后站下观望,见旺财又去轰那头,它再轻手轻脚地溜了回来。
先前跟旺财撒娇邀宠的那头小猪婆,在逃开去又溜回来的途中,还不忘溜到珍珍跟前去踹它一脚。它们都恨珍珍,这情有可原。都怪它,不早不晚挑了这么个时候在这么个鬼地方下仔,害得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没着没落,还得大老远地跑去干活,为它出力。
被这样对付了几个回合,旺财又累又恼,终于发飙发狠,不再用蹄子蹄,索性拿牙咬,有两头母猪还被咬出了血。这回它们不敢再这么玩了,全都老老实实进了林子,按前回的路线各自去打食。
磨蹭到午后,它们才陆续返回。
一头年龄偏大的黑母猪,不光带回来了食物,还带回来七头野猪!
应该说不是它带回来的,是这群野猪尾随它而来。它们当中有五头公的,两头母的,全都成熟了,正当年。
旺财起先吓了一跳,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嘴里那对獠牙也伸出了外面。但没等它发起攻击,明知不是它对手的野猪们集体退避回去。退到了林子里,它们就待着不走了,和家猪们保持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不近不远,既是特意要让对方惦记着它们,又不至于过分搅扰人家,引发对方的不安和敌意。
隔着这段距离对峙了一阵之后,母猪们慢慢平静下来,纷纷卧地歇息,不再因为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头野猪而惶恐不安。虽然它们从来也没见过野猪,可一打照面,似曾相识。野猪也是猪,只不过长得难看些,还都是小个子。可是从林子那边飘过来的那股土骚味却是母猪们虽觉陌生,却在骨子里又有久违了的那种亲切感。
那些没有猪仔需要看护的母猪,还更放得开,特意凑到靠近林子的那边去待着,不时地扭一下肥硕的屁股。再说,它们也看得出来,那几头公野猪远远地瞄着它们是什么意思。
但旺财不能像它们那样没心没肺,稀里糊涂地做它们的傻大哥。它长时间站在隔开母猪和野猪的中间地带,偶或来回走动几步,不时地朝树林那边瞭望片刻,又回过头来查看一下母猪们有什么不该有的表现。既然现在它做了一家之主,跟着它逃出来的这群猪婆就都是它的,它决不让别的公猪染指它们,更别提那帮野家伙了。为此它得两头看着,既防着野猪也看紧了它的猪婆们。即使后来它站累了,卧下身来,把脑袋朝着别处就地一搁,也是一只眼睛在扫视着左边的树林,另一只眼睛牢牢盯着右边的猪婆。
这样坚持到傍晚,它终于又累又饿扛不住了,两边的眼睛实在睁不动,睁着睁着就闭拢来,终于闭拢闭紧不睁了。
起先都以为它还在守着,母猪这边和林子那边都没啥动作。可是,旺财忽然打起呼噜来,声响还很大,这就等于告诉猪婆们可以乱来了。
带着猪仔的猪婆和知道自己有孕在身的猪婆对此无动于衷。对野猪有好奇心的只是那几头了无牵挂不免无聊的小猪婆。吃准了旺财真是睡了,它们还怕吵醒了它,都轻手轻脚的,向林子那边鬼鬼祟祟地潜行过去。
却不料,野猪们早在旺财打出第一声呼噜就被吓跑了。野猪不打呼,不知道那一声巨响是什么情况。它们跑得那么快,让这几头偷偷来到林子里私会它们的母猪很是迷惑。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这里雄赳赳地摆姿势做动作,怎么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
母猪们等了一会儿,想等等看它们会不会回来。结果还是没等着,只得怏怏而归。
这一夜旺财睡了个好觉,因为单凭鼻子它就知道猪婆们都在它跟前,而林子那边也不再飘来那股土骚味。
第二天一早它醒来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滞留此地了。珍珍的猪仔们腿脚还软,走路摇摇晃晃的,走不了几步又跌倒了。那就让它们跌跌撞撞跟着走吧,能走几步是几步,走过一程少一程。它只能狠狠心了,不然在这地方再多待一天,等到野猪们回来,就凭它一头公猪,很难看住十六个猪婆。而队伍一旦行动起来,途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大家都会有一点紧张感。不比闲在这里,无聊生事,招蜂引蝶。
珍珍虽不乐意,却也顺从,带领它的这群出生还不足一日的猪仔跟随队伍出发了。旺财格外喜欢珍珍,也正是因为它的忠实与顺从。珍珍从不跟它捣乱,不像那几个骚货,总想靠撒娇甚至胡闹来引起它注意。当初在青芝坞的时候,要是母猪队那帮大兵肯按它的意思办,它真想让珍珍做它的头号猪婆,以便珍珍更有威望,帮着它好好管教管教那些爱捣乱的小猪婆。
现在机会来了,既然这一路它说了算,它就要让珍珍做它们的老大,走在队伍的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有几头猪婆簇拥着。这既是为着凸显珍珍的地位,也是便于它的那群还很孱弱的幼仔能在途中得到更多的照顾,不会让珍珍因为独自应对它们跌倒爬起忙不过来而掉队落单。
这么一来,旺财这支队伍,现在的行进速度和节奏完全依照珍珍的幼仔们走得怎样而定。因为有更多的母猪参与携幼,能使跌倒的幼仔更及时被扶起继续赶路,节奏肯定会有加快,虽然从远处望去,这一大堆肉嘟嘟的东西蠕动得还是很慢很慢。
在远处观望的是昨天的那群野猪,它们此时也慢慢地平行跟随旺财的队伍,很有耐心地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就是即使被它们视为黑魔的旺财突然袭击,它的一个冲刺也冲不到它们跟前。再者,家猪肯定追不上野猪,那黑魔就不那么可怕了。
旺财知道野猪又来了,就在左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端起一张张丑陋的脸,那样怪怪地看着它。旺财边走边琢磨,这群在打它的猪婆们主意的野猪,它们在等待什么样的机会?在它想来其实也不用等什么,它们要是现在就一齐扑过来,它顶多能同时对付它们一两个,别的家伙就定能得逞,毕竟它只有一张嘴,对付了这个,就对付不了那个。在野猪那头,能做成这事的关键是它们要心齐,不能狼上狗不上,而且其中的一两个家伙要有牺牲自己成全同伙的慷慨大义。它们有吗?看到同伙在一旁快活,而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却还得继续拖住对手死缠烂打,野猪能做到不能?
如若不能,就没啥好担心的。旺财想,只要不是一拥而上,在和一个个单独的对手交战之时它有点儿克制,不上当,再怎么样也不去追赶被它打败的家伙,它就能始终不远离它的猪婆,它们就别想占到什么便宜。
可是,它没去琢磨一下,为啥这群公野猪里还混进了两头母的?
正是因为它没有把这个情况和公野猪有可能采取的做法联系起来考虑,旺财终究还是失算了。
猪仔们又走累了,旺财不得不同意整个队伍再次歇息下来。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为预防不测,它自己不吃不喝,还不让猪婆们去打食。野猪就在近旁,猪婆们一走散,正中那帮家伙的下怀。不过,它已经听到有几头年轻点儿的猪婆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它让大家饿肚子了,同时也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嘀嘀咕咕。它不去理会它们,只顾看守好它的营盘。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两头野猪朝这边走来。走近了,它看出是两头母的。母野猪也对它的猪婆怀有企图?旺财被搞糊涂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发愣,直到两头母野猪走到它跟前也没能回过神来。
它俩开始围着它转,这个上前来亲亲它的脖颈,那个转到后面去嗅嗅它的卵蛋。
与此同时,五头公野猪也露面了,正小心翼翼朝母猪们走来。旺财现在有点弄懂这是个什么套路了。原来野猪也是蛮聪明的,会和它玩这样的花招。从不曾这么近距离接触过野猪,总以为家猪要比野猪聪明许多。以前有点小看它们呢。
可是弄懂归弄懂,它现在已经被两头母野猪连嗅带舔弄得心荡神驰,完全没有了打斗的心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群红了眼的公野猪闯入它的猪婆堆里大干一番。它自己也先后在两头母野猪的身上耗尽了体力。
从这时起,旺财的队伍又加入了七个新伙伴。
起先看来,新伙伴很有用。它们才是野外打食的高手,不仅此后家猪们再也不缺食物了,还被它们教会了许多野外生存的本领。许多时候,野猪们还帮着珍珍它们照料猪仔,像牧羊犬似的把四处乱跑的猪仔们一个个赶了回来。有了野猪帮忙,队伍的行进速度开始加快。
旺财虽然还有点醋意,却也想开了,觉得自己也不是太吃亏的,毕竟两头年轻的母野猪成了它的新欢。它俩可真是野得很哪!
能和家猪为伍,野猪们这头儿也是蛮开心的。以往它们祖祖辈辈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家猪一头,无论个头、相貌还是脑子,都照家猪差了许多。家猪跟着人学,聪明是自然的。近朱者赤,它们从现在起,可以跟着比自己聪明的家猪混了,天长日久,它们也会慢慢聪明起来。它们的后代就更是如此,会远远地强过其他的野猪族群。到那时,统治这一大片地方的山林霸主就一定是它们这一支了。
这当然还只是它们的一厢情愿。旺财并不真想和它们为伍,更没有在这荒山野地天长地久混下去的打算。它只想早日回到他主人的村庄,回到它原先过惯了的那种日子,有猪舍睡,有鸡蛋吃。
起先旺财很乐意让野猪带路。它们熟悉这山上的一切,甚至包括猎户下的机关下在了哪里。有野猪带路不仅更安全,也让旺财可以当仁不让地走在队伍的中段,被前后簇拥,也便于前前后后地盯紧那几头被公野猪干完后老半天了却还在飘飘然着的小猪婆。
可是,当它终于觉察出,野猪带路,带来带去总把队伍往山林里带,旺财不能不阻止了。它十分懊恼地冲上前去,一头拱开带路的公野猪,让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然后它转身,掉头,把队伍领向刚才路过却没有走上的一条岔道。它相信这才是去主人所在村庄的方向。
野猪们也不和它闹,都在后面乖乖地跟着,虽然并不知道它这是要把它们带去哪里。跟在后面也有好处。旺财专心在前面探路,顾不着后面,它们能有更多机会和它的猪婆亲密相处。
傍晚前,旺财把队伍带到了山林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大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苞谷地了。旺财认得出来,这片庄稼地的尽头是大南庄,大南庄后面紧挨着的就是它要去的小南庄,它的主人就住在小南庄的村西口。
走出山边的灌木丛,领头的旺财刚要踏上庄稼地,忽然收住了脚。它面前,地上躺着许多死人,横七竖八,挡住了它的去路。看上去,大部分死人跟青芝坞的养猪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穿那样的衣裳,也戴那样的帽子。旺财想绕一下,想找一处没有死人躺着的地方把队伍带过去。可是它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没有哪里是不躺着死人的,只有多几个少几个的区分。
在场的,无论家猪还是野猪,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家猪们顶多见过别的猪被杀甚至被开膛剖肚,它们逃出青芝坞之前就曾目睹过那样的情景,却万万没想过人也会被杀,还被杀成了这个样子。杀猪总是一头一头地杀,杀人却可以像这样成片成片地放倒。
猪都吓坏了,家猪和野猪统统吓坏了,无论旺财怎样给它们壮胆,所有的猪都硬是不肯再跟它往前走了。
旺财变了脸,开始动粗,暴力驱赶它的猪婆往死人场里去。野猪不愿跟着倒正合它意。可猪婆们也不肯走,赶了这头,逃走了那头。忙乎了半天,只有珍珍勉强服从了,不再逃避它。而另外十五个猪婆,包括那几个还带着猪仔的,死活不肯就范。让旺财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它又一次追过去想再多赶两三个猪婆过来时,它们居然全都跟着野猪跑了。
它已经很累很累,没有力气再追它们,虽然知道它们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就在离它不太远的地方窥视着它。
躺下小憩片刻,旺财还在犹豫,是养足了力气再去把猪婆们追回来呢,还是随它们去算了?沮丧是免不了的,它从青芝坞带出来的十六头母猪,现在只剩下了珍珍一头。它没能把它们全都带出山野带回村舍,这让它感到未能如愿,心有不甘。但其实这也不是它非做不可的。它逃出青芝坞的初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回到主人的身边,别的都是捎带着做的。捎带着做的事情没能做得很好,仅此而已。
已经有些日子了,主人盼它回家一定盼得很心焦。旺财一怔,忽地站起身,抻长脖子瞭望一会儿它面前这片惨遭蹂躏躺满死人的庄稼地,又回头看看那些躲在林边观望它的母猪和野猪。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把它呛了一下。回上来一口气,旺财打出一个响亮如雷的喷嚏。
不再迟疑了,它快步走向了庄稼地,头也不回一下,好像压根不在乎后面有没有哪个跟着。
珍珍领着它的猪仔紧随旺财走进地里。它的这窝出生在逃亡途中的小东西还是头一回见识人,死人也是人,难免很好奇。旺财和珍珍都是绕开死人走,可猪仔们偏偏还想往死人身上爬,从死人身上翻越过去。爬不上去,又不肯绕开走,行动很磨蹭,珍珍这一群就渐渐和旺财拉开了距离。
天色有点暗了,已经不太看得清旺财的身影。珍珍慌了,它知道,要是旺财一直这么走下去,它和它的孩子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它的,到头来,就会把旺财给跟丢了。
那可怎么好?它和孩子们上哪去安身?
刚才要是不听旺财的,也像别的母猪那样跟着野猪去,或许也算一个归宿。它回头望了望山林那边,那边也是暮霭茫茫。约莫别的母猪都跟着野猪去了,现在后悔太晚。现在它身处旺财和野猪们之间,两头都够不着,又仿佛能听见两头的呼唤。
何去何从,珍珍很犹豫,茫然地看着它的孩子们。七头白的,一头黑的……它突然盯住了这头唯一的黑公仔,越看越觉得这小家伙很像旺财,心想,它长大后,一准就是旺财那个样子的。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大的卵蛋……
它相信旺财也一定看出来了。这个才生下不几天就胆子很大、动作霸道的小旺财,应该牵得住旺财的心。
因此它愿意赌一把,相信旺财不会扔下它和小旺财一走了之,一定会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着它们。
想好了,珍珍重新上路,哄着、唬着、驱策着猪仔们穿过这片到处是摧折的玉米秆又横七竖八到处躺着死人的庄稼地,朝着大南庄的方向缓慢前行。
果然,天黑之后,就在大南庄村外的水塘边,珍珍带着孩子们和旺财会合了。大猪小猪一阵欢喜。
但旺财制止了它们继续前行进入村子,因为就在不远处的村口,村街上筑起了一道栅栏。篝火的光亮照见两个男人手持鸟铳和木棍在栅栏后面来回踱步。
旺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它主人住的小南庄出来,必经大南庄的这处路口。几个月前主人赶着它去留下和青芝坞,走的就是这条道。为何等到它回转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们却把道给封住,不让过?
不但筑起栅栏,还派了人把守,看来事态很严重,大南庄的人正严阵以待。硬闯怕是不行。就算它闯过去了,珍珍领着那群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鬼头又怎能闯得过去?
旺财只能等待机会,相机行事。
好像它是有预见的,知道会在这地方待一阵子,刚才珍珍它们来到之前,它就已经弄来许多稻草和玉米叶子为它们铺好了一个临时的窝,厚厚的,软软的。它让珍珍和小鬼头们赶紧躺下,不要走来走去,免得让站哨的人看见了。
机会出现在将近午夜时分,也就是另一群从青芝坞逃亡出来的小母猪在八里外的县城采月楼围住泼皮们尽情献媚的差不多的前后,旺财看到那两个站哨的背靠着墙根睡着了。他俩的呼噜打得比它还响。
旺财让珍珍它们先待着别动,自己悄悄走上前去,用它的颈肩扛起栅栏,搬开一边。它再返回来,交代珍珍看管好它的孩子们,别让它们大声喧闹,到处乱跑。
定了定神,旺财就带它们进村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通过栅栏的缺口。
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忽然惊动了一个站哨的。原来是走在最后的小旺财对那人很好奇,跑去嗅、舔他耷落在地上的手,把他弄醒了。庄稼地里的那些人都是死的,一动不动,毫无声息。而眼前的这个是活的,呼噜还打得山响。小旺财今日可是长见识了,死人活人都打过了照面,闻过了气息。
那人醒来,看到面前是一头黑猪仔,还在舔他的手。他正要呼喊,一眨眼,黑猪仔忽然变成了硕大无朋的黑面郎,一个炮筒般的大黑鼻囱正对着他,几乎就抵住了他的鼻子。
旺财就这么死死地盯住他,一边盯着一边还龇牙咧嘴,让这人觉得似乎他一出声,这黑面郎就会一口咬死他。被这阴森森闪着冷光的眼神久久逼视,这个被吓得忍不住想叫喊几声的男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叫喊,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珍珍带着猪仔们全都走远了,旺财才放开此人去追赶它们。
他现在可以叫喊了,可他已经不想叫喊了。听着同伴的呼噜,他迷迷糊糊了一阵,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