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那日达问来福,人要是真想作恶,他能有多坏,你想得到吗?
来福说我不愿想这个。我情愿去想他要是发了善心,他能有多好。
猪长膘很快,饲料也很充裕了。人人都晓得这饲料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去说破它,都装作没这回事儿似的。不说破,就能心安理得,从上到下方方面面就能相安无事,一切照常。唯一的变化就是生猪出栏的节奏开始加快,猪肉供应量加大,为此,胡把总受到蔡将军乃至和春大帅的褒奖。
胡把总有一天问众人,你们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没有?
在场的绿营兵齐声高呼没有,让胡把总很是满意。
只有那日达一个人说他闻出了空气中有一股酸叽叽的人肉味,为此成日惶恐不安,越来越惹弟兄们讨厌,让储什长很受不了他。
储什长去找胡把总,要求他把那日达弄走,胡把总就把这个嘴上没遮拦的家伙打发到青芝坞村外的林子里去当哨兵了,从此远离猪舍,免得其他弟兄听他私下里嘀嘀咕咕说人肉不人肉的,心里瘆得慌。
那日达倒乐得如此,眼不见为净,尤其是闻不见那种种刺鼻的气味,也不用动辄擤鼻涕了。他搬出了母猪队的院子,住到那林子里的一栋小屋去了。
储什长对来福说,你是跟他去还是留下来都随你,不过旺财还得留在母猪队。
来福觉得他跟那日达朋友一场,不该撇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那林子里与野猪为伴。虽说明知在那野外过日子肯定不如在村子里舒适、便当,来福还是对储什长说,我去陪陪那日达吧。
在青芝坞的绿营里滞留了一个多月,来福学乖了,不再提起要带旺财回家的话。日子一长,他越来越适应了军营,越来越感觉自己索性就是一个绿营兵了。
让他有点不放心的是,他不在跟前盯着,他们会不会也拿眼下在大场用的那种那日达说是掺进了人肉末末的新饲料喂旺财?凭他的经验,他知道,猪一定爱吃那种饲料,而旺财吃了也一定更多干活儿。可是,旺财已经够威猛的了,他可不想旺财成了一头野兽。
那日达要他别担心,说胡把总做事有节制,还不至于乱来到要把他手里的所有猪都弄成猪不猪人不人的。新式饲料没有分给母猪队,只限大场那边用。而且,即使在大场那边,也不是所有的猪都吃这种饲料。细心的胡把总不会不想到,他应该把供应各级长官的猪,还有留给他本人及手下弟兄吃的猪,再有配送给留下曹监斩那营弟兄的猪,和大批量分配给整个江南大营各营区的那些吃了新式饲料的猪,严格区分开来。
头一晚住在林间小屋里,那日达的话很多,还都是很瘆人的。“猪吃人肉,人再吃猪肉,这么一来二去,人和猪可都有肉吃了。”
“你老这么说,又没个根据。你看到他们把人肉拌进饲料里去啦,没有吧?”
“我猜,这事儿肯定是在留下的曹监斩那里做的。在他们那里把人肉拌进了饲料,再拿来我们这边喂猪。”
“别乱说。这话要让胡把总听到了,他可饶不了你!”
“这里不就我俩嘛,他哪里听得到我说了什么?”那日达宽慰来福说,“别担心,我俩就当是说着玩儿,反正也闲着没事。我俩说说看,就当有这回事,往后会怎么样?”
“你是说人还是说猪?”
“都说,也说人,也说猪。”
来福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好像听谁说过,挺耳熟的。
那日达问他:“要是让猪吃人肉,猪养大了,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吃掉,到头来人会怎样?”
来福想了想,觉得问题太复杂,想不好,又把话反问回去:“人不会因此长猪尾巴吧?”
“你往这路子上去想,就该先问问,吃了人肉的猪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不长尾巴了。”
来福觉得有道理,当真就问:“它们会不长尾巴吗?”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那日达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看它们吃掉的是些什么人了。”
“什么人?不都是你们抓到的长毛么,还会有什么人?我可是在留下见过曹监斩那帮弟兄是怎么杀俘虏的。”
“那好,你都知道了。你说说看,长毛那些人是不是很凶残?”
“那当然。依我看,你们这边的人也不比他们和善多少。可这跟猪尾巴有啥相干?”
“和猪尾巴是不相干,可是和猪脑子大有关系呢!”
“怎么又扯到猪脑子去了?”
“你想嘛,你们汉人都说吃啥补啥。猪吃了人,是不是应该也会补进去一些人的头脑人的秉性?”
来福想了想,说:“大概会吧。”
“那么你说说看,猪吃了很凶残的人,是不是会变得凶残起来?”
“应该会吧。”
“还有,猪吃了人肉,会觉得这比它们原先的猪食好吃多了,对吧?”
“我哪里晓得!我可没吃过。”
“你就替猪想想嘛。它们现在有人肉吃了,慢慢地就吃上了瘾。你敢说它们往后收得住馋欲,不想弄几个活人来尝尝吗?”
“闭嘴,那日达!你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日达笑他这么经不起吓唬。“不是说好了我俩这是说着玩儿么,怎么你就……好,好,不说猪了。其实我对猪吃了人会怎样也没多大兴趣。我更想知道的是,人吃了吃过人的猪人会怎样。”
“你这话真绕。”
“要说的事就是这么绕的嘛。刚才说猪吃了很凶残的人,猪也会变得凶残起来。接着,人又把这样的猪吃了,也是吃啥补啥,人就会变得更凶残,更血腥,然后去杀更多的人,再让更多的猪吃人肉饲料,让更多的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宰了吃,这就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凶残更血腥了,就会再去杀更多更多的人,像这样没完没了。不信你等着瞧,朝廷和长毛开了这个头,往后中国人杀中国人,杀来杀去有得杀了!还有猪这边,它们吃人肉吃上瘾了,也开始杀人,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吃谁……”
“别说了,那日达,”来福打着哈欠吹灭了灯,“说这些我会做噩梦的。”
后来,他果然做噩梦了,梦见自己被绑在石柱上,等着曹监斩走过来劝说他死到临头应该闭上眼多想想女人的奶子和屁股。可这回曹监斩走到他跟前没说这些,只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听口气还像是问候老朋友的那样。
因此他壮了壮胆,跟曹监斩提抗议:“你们抓错人了!曹大人知道我不是长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长毛,你只是个猪倌,靠一头公猪混江湖,前一阵在胡把总的营里当闲差……”曹监斩拍拍他肩膀,还是像老朋友那样说话,“可是你不知道,眼下我们不光是杀长毛了。眼下是做人肉饲料要紧,量很大呢,光靠每天抓着的那几个长毛,能有多少肉?哪够胡把总那些猪吃的?所以眼下也不管是长毛不是长毛了。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抓谁。你懂的,胡把总那些猪吃人肉吃上瘾了,已经是不见人肉不吃食了。你说我有啥办法?他们那里停不下来,我这边也停不下来。量很大呢!所以兄弟,只好委屈你了。”
走开去两步,曹监斩想起忘了交代什么,又回头补充几句:“别担心,兄弟,不会让你很痛的,我们现在不砍头了。你知道为啥?人头上也有肉嘛,就跟猪头肉一个道理。”
没等曹监斩劝诱,来福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是想女人,是在想,他被杀死了,躺在地上,从身体里流出了很多血。还是滚烫的,冒着热气,汩汩地朝地面的低洼处淌去。一队蚂蚁追着他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非要抢到血流的前面去不可。可他的血已经着了魔,偏偏就不让它们超上去,竟在前面忽左忽右地走起了蛇形。
走着走着,血流又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去,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的几只跳了起来。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了脚上沾着的血珠,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追呀,赶呀,累得满头大汗,蚂蚁们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的血,只得眼睁睁看着血流冲向它们的巢穴,一头扎进了洞口,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
它们是一群兵蚁,一个个脑袋很大。几乎未经瞬间的犹豫,它们便开始抽吸灌满了蚁穴的血浆。很有秩序地轮番作业,这个上前吸上一口,再掉头去一旁吐掉,下一个接着干,再下一个又接上去。很快地,刚才和洞口齐平的血浆明显下降了,兵蚁们又钻入洞内继续抽吸,进进出出,忙碌得井井有条。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血浆开始凝固,让这个抽吸作业越来越困难。现在的动作不是大口一吸,而是一点一点地啃了。
终于到了它们精疲力竭又心灰意冷的时候。大头兵蚁们全都撤出了洞外,侧歪着,半躺着,气喘吁吁地聚成一圈,像是在开会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它们的家遭淹了,蚁后亦即它们的母后肯定不能幸免于难。没有了家长,这让它们成了弃儿,一个个六神无主。光凭它们自己是过不来日子的,它们没有自己做主、自行其是的能力,连进食都离不开工蚁兄弟。
投靠别的蚁群行吗?去找别的蚁穴认个干妈?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去投靠,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它们。约莫是不肯的,它们身上的气息会让别的蚁群神经紧张,群起而攻。
横竖是死定了,它们一致决定,在死之前要狠狠报复一下造成这场灾难的元凶,也就是那股着了魔的血流的出处,那个躺在地上的死人。
它们开始原路返回,朝来福这边奔来。
来福侧卧在地,眼睛贴地望去,看见从一片枯叶下面钻出的蚁群正朝他冲来,摇晃着闪闪发光的铜头铁臂,张牙舞爪,凶相毕露。
他被这股贴地而来因而感觉大地都在摇动的汹汹来势吓得不敢再看,赶紧闭上了眼睛。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看到了它们愤怒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想逃走。可是他已经死了,站都站不起来。
这下完了,没等他想象一下自己被一口一口地撕咬成一堆烂肉是怎样的情形,这群报仇心切的凶恶的兵蚁已经一拥而上,迅速散开到他的全身,钻入衣服上裤子上所有的缝缝隙隙。接下来会怎样他已经有预料了,准备好忍受被叮咬的疼痛。可是,密密麻麻的叮咬让痛感遍布全身,他反倒不觉得痛,只觉得痒了。奇痒奇痒,痒得他憋不住要笑出声来。
脸上早已爬满了蚂蚁。有一伙,拼命想撬开他紧闭的嘴,一个接一个地往唇缝间挤呀塞呀,挤进去给前面的那个做垫脚。另有一伙则毫不费劲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顺着鼻腔往深处探路。约莫那里面有鼻涕黏黏糊糊的,让它们很不好受,大部分都原路返回了。但也有几个好奇心更强的,硬着头皮继续前行,终于把路走通了,从他的耳朵眼里钻了出来。
当另外一伙蚂蚁终于挤开了他的唇缝,钻进他嘴里,并继续沿食道往下走,他心想,要是他肚子里有一个蚁后,它们就索性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吧,就在他身体里面安顿下来,苦心经营,传宗接代,也算是因他的血造孽带给它们极大的伤害,他赔偿了它们。
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这个想法让他对自己的头脑很是满意。最好这帮无孔不入的家伙别再往他头脑里钻,让他脑子一直好使,清楚地知道它们在他身体里面筑巢筑得怎么样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到自己轻轻漂浮起来,离开了地面。这时他才看清楚,其实蚁群扑了个空,并没有侵犯到他身上。他甚至看见,下面有几个脑袋特大的兵蚁还不甘心,一蹦一蹿地想要够着他。
原来没事,他一阵庆幸,想和它们说一句“你们飞呀!飞起来咬我呀!”
没等他说出口,他听到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曹大人,我怎么老觉得这人好像还没死净。”
“哦?什么叫没死净?”
“就是他的魂灵儿还在他里面,还没跑掉。好像他刚才还笑了一下。”
接着就有一只手搭在他的鼻孔下搭了一会儿。又有另一只手扒开他的眼皮扒了一会儿。
“胡说八道!我看是他的魂灵儿跑到你脑袋里去了!”听上去像是曹监斩的声音接着说,“好了,把他弄走吧,趁他还没僵硬赶紧卸了。”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飘到了什么地方。接下来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吱扭吱扭的有点像摇辘轳的声音,伴和着他的骨头咔嗒咔嗒地被碾碎。
这么一来,他就没有身体了。他的连皮带骨头的混合肉末会被胡把总的手下人拌入猪饲料,由一只只木桶拎去大场的猪圈,倒进猪食槽里。
可他的魂灵儿还在,还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猪嘴边的,因为他是被冤枉的。不是说蒙冤而死的人,冤魂不散么?那他就是那一缕久久不散的冤魂。他相信就算他变成了肉末,他身体的一小部分,哪怕再小再碎,也还是附着他的魂灵儿的。
就因为这样,他相信他看到的没错,当那男人把拌着他肉末的饲料倒进猪食槽的时候,这圈里的七八头小母猪,一一上前来舔一下他的手,还都情意绵绵地望着他笑。有一头特别奔放些的,还叼住他的手含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