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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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楼法官在青芝坞村委会找到胡来福的时候,那两个老太婆才刚走到村南的墓地。

四个男人已经挖好了墓穴,把棺材慢慢地放了下去。然后,其中一人走到两个老太婆跟前,问她们还有什么要交代,是不是现在就盖土了。

她俩彼此看了一眼。瘦的那个问另一个:“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稍胖的那个说:“这辈子我和他讲的太多了,还是让给你讲几句吧。”

瘦的说:“我没啥要讲了。再说他也从来不听我的。”

稍胖的有点得意地说:“这倒是,他从来没想和你怎么样。”说着,她朝那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们开始往墓坑里埋土。

两个老太婆默不作声,听着土块落在棺盖上,砸得咚咚响。

站在村委会二楼窗前的楼法官能望见墓地那里,一座新坟渐渐地堆起。

在他身后,陪他一起来的老蔡在跟村民胡来福细说楼法官的来意,说你这桩案子里虽说搭进了一条人命,却终究不过是民事案件,因此你不必顾虑太多,最好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得再详细些。尤其是,若能证明那位死者事先知道公猪旺财见了屠夫常会做出反常举动甚至是攻击行为,那样或许对你希望减少赔偿数目会有点帮助。

楼法官听老蔡这么说很觉不妥,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制止他,纠正他。只能等他说完这段,来福一时又没接上话,这才趁机把话岔开,问来福:“你们这么大的村子,大白天的,我怎么没见着几个人?”

来福的心思还在老蔡那里,听楼法官问这个,愣了一下,自己也半信半疑地回答说:“大概,很多人家都去卖猪了。”

楼法官没明白:“怎么都扎堆卖猪?这两天行情特别好吗?”

“不关行情的事,是因为上面要治理水源,不让养猪了。”

“我看到村里有些标语在说治理水源。”楼法官看了看老蔡,问,“可这跟养猪有啥关系?”

老蔡说:“养猪嘛,总免不了很脏,污染了水源。”

“是啊,”福告诉楼法官,“上面怪我们养猪弄脏了大芦溪,只许我们养到年底为止,从明年起不许再养了。所以这阵子许多人家赶紧卖猪,卖了猪又赶紧拆猪圈。”

“到年底还有大半年呢。你们急个啥?”

来福说:“乡里说了,越早拆掉猪圈的人家排队就越靠前。”

“排队?”楼法官又看看老蔡。

“乡政府答应他们,等到留下那里建起了游乐场,肯定要招工的,排队靠前的优先安排。”

“可你不是告诉我,跟南京那家公司还只谈了个意向么?八字才一撇,成不成还不一定,怎么就排上队了?”

这回是老蔡看看他,眼神有点怪他的意思,好像是想说这事儿应该不归法院管吧?

楼法官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换了话题问来福:“能让我看看你那头公猪吗?”

“能啊,怎么不能?现在就可以去看。”

“那倒不急。我走之前去看吧。”楼法官接着问,“以后农户都不养猪了,恐怕你的公猪也派不了多少用场了吧?”

“可不是么,楼法官说得太对了!从上个月起,就没人再来问我买猪精液了。”

“那你怎么还留着它?”

“派出所说非留不可呀,说旺财是这案子的当事者,没准还得让它出庭,要等案子结了才能了结它。”

让他这么一说,楼法官走神了,想起咸丰十年的那个县衙的庭上,来福呆头呆脑地跪着,公猪旺财被五花大绑,由四个男人抬了上来。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坯棺材拐过村街的十字路口往南面去了。他们把上了嘴罩、前后四肢戴着两副特制手铐的旺财从厢式卡车上卸下来,通过十六个台阶和大楼警卫的盘查,“吭哧吭哧”地抬进了辛县法院的民庭,让它侧卧在一个专门为它定制的被告席上。

法庭上来了很多人,旁听席都坐满了,除了诉讼双方的亲友,还有不少法律界人士和在校学生。他们从网上得知辛县法院有这么个不同寻常的案子今天开庭,觉得这是个学习研判特殊案例的大好机会。

原告席就在被告席近旁。开庭前,来福朝被咬死的那人的老婆点头致意,送去一个抱歉的微笑,意思是说大家都是青芝坞同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那女人不吃他这套,气呼呼地扭过头去,让来福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他俩之间横躺着看上去更是气呼呼的旺财。可它无法挣扎。它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表示它很愤怒,还能听它使唤的肢体,就是那条不算长的尾巴。

诉讼过程很冗长。律师一讲话就没完没了。

轮到来福说两句了。在一片肃静中,他想了足足有两分钟才开口:“那天,依我看,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像是要证明主人所言不虚,旺财忽然猛甩了一下尾巴,抽打在它身下的凳板上很是响亮,让人乍一听来,还以为是审判长敲了一下槌子。

挨着它坐的那女人却知道这是旺财在朝她发飙,立刻被吓得昏死过去。坐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一声惊呼,“这公猪是个冤鬼啊!”声音之惊恐、凄惨,让在场的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这下法庭上乱了,审判长的木槌不顶用了。许多人在大呼小叫。法官让书记员赶紧打电话叫120。旁听席上的听众争相退场,人挤人又挤出了人骂人。死者家属的律师左挡右闪,一次次躲过了从对面辩护席上飞来的鞋子和茶杯。整个场面上,只有两位人民陪审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来福还在恳求楼法官尽早把这案子了掉,说他饲养这样一头公猪开销很大,而今又不能再拿它挣钱了,多养一天就让他多损失一天,实在拖不起哪!

楼法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来福,想了想,很慎重地说:“我得再仔细研究一下案子,看看能不能免去旺财出庭。”

来福看到了希望,赶紧问:“要是能免得旺财出庭,是不是也不用留着它了?”

“大概是不用了吧。”

“真要是这样,楼法官可得早点告诉我哦。”

“我会的。东穆乡派出所那边我也会及时通知他们。”楼法官终于离开窗口坐了下来,把一支录音笔放到桌子上。“好吧,现在你说说当时的经过吧,说得越详细越好。”

在离开窗口的一瞬间,他瞥见墓地那里四个男人已经走了,剩下两个老太婆还守在新坟前,一件件地摆放着供品和香烛。

面对桌上的录音笔,来福足足想了两分钟才开口说:“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楼法官惊悸了一下,定神四顾,心想我没弄错吧?为了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他问:“储大是谁?”

老蔡替来福回答:“就是被旺财咬死的那个屠夫。”

来福接着说:“实际上,旺财恨我们所有的人。自从两年前不让它直接跟猪婆交配,改为人工采集它的精液时起,它就觉得很冤,很不爽了。”

楼法官和老蔡彼此看了一眼,双双忍不住笑了。老蔡说:“那是必须的。换作是你,你也不爽啊。”

来福却毫无笑意,一脸阴沉地继续说:“从那时候起,旺财就知道人有多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