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走了一圈,来福看出来,这个战地养猪场还是做了规划,布置得蛮有套路的。将要出栏的生猪被安顿在村子的西头,每天总有十头八头在这里被杀掉,褪了毛,去掉下水,俗称杀白的猪,再被各营区派来的车马拉走,屠宰场这边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还须再养半年方可宰杀的小猪,都集中在村子的中部,以村街上唯一的十字路口为中心,足足囊括了整个村子的四分之三。这一区域相对比较安静,没有猪在被杀前的撕心裂肝的惨叫,也没有猪交配时兴高采烈的欢闹,只听得小猪们呼嘘呼嘘近乎细润无声的吃食声,听来很是开胃。
剩下的是几十头留作下仔的母猪,被养在村东,也就是旺财这会儿被关着的地方,和村中大场严格地隔离开来。
来福觉得,他们这样布局蛮有道理的呢。整个青芝坞可以简化为产房、食堂和屠场,让猪的由生到死一条龙式地完成。村东这边只管生产猪仔,它们断奶后就被送到村中大场去养大养肥,最后归西,在这里被杀,做了肉。
在村西屠场的边上,那个带他来转转的兵卒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说,那位就是整个养猪场官儿最大的胡大人,是个把总呢。
“把总是多大的官儿?”来福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那当兵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也说不清他官儿有多大,只知道他统领着咱百十来号弟兄。”
这时,来福忽然看见留下刑场的那位曹监斩出现在青芝坞的屠宰场,和胡把总相互作揖、寒暄一番。胡把总叫人又搬来一张椅子请曹监斩坐。两人就在那里边喝茶边说话。隔得老远,来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曹监斩的神情有点神神道道,胡把总则一惊一乍,接着又恍悟过来,不住地点头,越来越欣喜。
当兵的又告诉来福,留下的曹监斩因为离得近,来过这里好多回了,但以往每回跟胡把总都谈不拢,每每不欢而散,原因是这位曹监斩总想说动胡把总给他那里的弟兄们多分配些猪肉,理由是他们当刽子手每天砍人很是辛苦,应该给点额外的补偿。胡把总每每对他很烦,一再推说这猪肉的分配他得听上面的,怎好乱徇私情?有一回,胡把总还忍不住调侃曹监斩说,你那里不是每天都有宰杀么,何不弄点人肉吃吃?是肉都补人哪!胡把总戏弄曹监斩的这个话,很快就在青芝坞的弟兄们中间传开了,把他们一个个乐得不行。
若论吃肉,在青芝坞养猪的这帮绿营兵无疑是很有优越感的。就算他们的胡把总一点也不作弊,按人头分配的杀白的猪肉,他们一点也不比别的营区多,却因占着近水楼台,不在调配单上的猪下水总是归他们了。每天十副八副的猪头、猪肚、猪肝、猪腰子、猪大肠,这些都归胡把总掌管。自己营里的百十来号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他正好拿来做人情孝敬长官。裘千总酷爱大肠,再往上的蔡将军动辄要吃葱爆猪肝,甚至和春大人那里也说好了,每隔一天送两副猪肚过去。所有能管着他的长官都很满意,手下的所有弟兄都日日不缺荤腥,这两条,让胡把总很自豪,跟曹监斩打交道很有底气,尽管官阶还比人家略低一点。
“这回好像不一样呢,”那当兵的对来福说,“看样子,胡把总好像不烦他了。好像这位曹大人给我们胡大人出了什么好主意,看把胡大人给乐的……”
来福担心让曹监斩撞见,没准会有麻烦,不想再多逗留,就拽着当兵的掉头往回走。
村里几乎每间房屋都养着猪。三千头猪把青芝坞撑得满满的。到处堆着从猪圈里扒出来的臭烘烘的粪料,在村街上一处处淌开污水,蓄满了洼地。
来福问当兵的:“为啥不把猪粪施到田里面去?”
当兵的说:“田都荒着,没人种,还施肥做啥?”
“那也比堆在村里好嘛。你们不嫌臭吗?”
“嫌臭!太臭了!我这鼻子就因为被熏得受不了,所以老流鼻涕。可也没办法呀。我们才一百来号人,要对付三千多头猪,哪还有工夫干这个?嫌臭,你就捂着鼻子走路吧。”
看得出这当兵的很爱说话。接下来他又告诉来福,其实最让胡把总感到头痛的,还不是这满村满街的猪粪。这顶多是让人鼻子难受、眼睛看了不舒服,怎么也死不了人的。而弄不好真会要了胡把总和弟兄们命的,是两个连带着的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的麻烦,一是猪饲料严重不足,二是猪长得太慢。
见来福不太明白,当兵的解释说:“猪长得慢,多养一天就多耗费一天的饲料,那就让饲料更短缺了,只能给猪喂得少些以便细水长流。可你想,饲料喂得少,猪就长得慢,到头来就会吃掉更多饲料,他们就得更节省着喂,猪就长得更慢,就吃得更多……你说这事让胡大人头痛不头痛?”
来福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在想,本来要是不打仗,东穆乡人都在,田里都种着庄稼,猪饲料肯定不缺,猪粪也有了去处。可如今,田里只长着草,而猪又不吃草,麻烦就来了。
“要我猜,”当兵的继续说,有点像自言自语,“今天我们胡大人见了曹大人那么开心,一准是曹大人能帮我们弄来猪饲料了。”
说着话,他俩回到了母猪队。来福看见旺财在院子里来回溜达,那神气好像是做过一番大事业了。他问储什长他离开的这会儿发生过什么事。
储什长说:“你这个旺财可不得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骚的公猪!”
“它怎么了?”
“刚才在猪舍里面,我们赶进去一头母猪让它混混熟,预先有点兴趣,然后追母猪追到外面来,我们也好帮上一手。可哪晓得,没等母猪发动,它就呼地起身,一下子把母猪扑倒在地骑了上去,说干就干,等于是把母猪强奸了呢!”
来福知道旺财经常是这样的,不足为奇。“那它现在打算怎么样?”话一出口,他觉得这么问好像不对,改口道,“我是说,接下来你们打算要它怎样?”
“我们要它怎样?”储什长说,“你看看它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肯歇了?恐怕要是不让它再做一回,它会强奸我们也讲不定的。”
来福说:“不行啊,大人,我今天还得回去。旺财要是再做一回,它会走不动路,走半道就赖地不起了。”
“谁说让你回去了?”储什长拉下脸来,环顾一下在场的众人,问他们,“你们谁跟他说过他可以回去?”
“我们没说过,大人。”
储什长又盯着刚才带来福去转悠的那人问:“是不是你跟他讲了这话?我知道你嘴碎。”
“没有呀,大人。”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说过什么?”
“我只说了猪饲料的事,说留下的曹大人好像在帮我们弄到更多饲料。”
“放屁!曹大人那里只有死人,哪来的猪饲料?”
“这,我只说是猜的。瞎猜的,大人。”
“那好,”储什长转向来福说,“你留下。”
“这,这是为啥?”
“你这个旺财,我们还用得着。”
“那,那得用多久?”
储什长笑了笑,回答说:“那得看它有多大能耐了。你晓得的,我们这里母猪多得很,六七十头呢。”
来福惊恐地看着他:“大人该不会要旺财做那么多吧?”
“那倒不会。还有别的公猪嘛。不过你这个旺财是最棒的,应该让它多做些。能者多劳对吧?”
来福还是很紧张。“你们要做多少?”
“这个嘛,很难说得准。”储什长拍拍来福的肩膀说,“你怕啥?多做就多给钱,一文不会少你的。”
“这么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也说不准喽?”
“待着吧,待多久都行。这阵子,旺财就归我们养了。你呢,闲着没事就各处逛逛。又不用你干活,只等着拿钱,多好的营生!”储什长淫荡地一笑,又说,“还有旺财,它也亏不了。我们这里多数的还是小母猪,有些还是黄花闺女呢。”
来福还想再说什么,可储什长已经管自己走开了。一个老兵接着开导他:“这位兄弟,你脑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横竖你养着一头公猪,本来就是图着它多干母猪能给你挣钱是吧?那好,你就在这住下,省掉每天来来回回走那么多路的力气,你的公猪至少能多干一件活儿,你不就多拿一份钱么。”
来福想想也对,心里乐意了,嘴上还须矫情一句:“可你们这里实在太臭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来福看着他,没看出他有一点说笑的意思。“你真没觉得臭气熏人?”
“真没觉得。这不,到处都一样么?”老兵说,“乡下嘛,我闻着,到处都是这样的气息。”
来福听从了他的劝告,不再拗了,当晚就在这绿营养猪场的母猪队住下来,被安排和一个蒙八旗的兵卒同住一屋。来福认得他,就是白天陪他去村里走了一大圈的那个爱说话的家伙。
这个蒙古兵名叫那日达,原是向荣大帅麾下的。前回的江南大营被破营后,他落荒而逃,做了游兵散勇,在这一带的山乡游荡了多年。后来又被这回的和春大帅的江南大营收容下来,编入了汉人的绿营,成了派到青芝坞来养猪的胡把总这队人马的一员。虽说蒙八旗地位在绿营之上,却因担心把他算作逃兵,那日达不敢声张,更不能指望回到自己所属军籍所在的旗下了,只得混在他们汉人当中。不过,这帮绿营弟兄对他还算照顾,知道他受不了猪的骚臭,就让他打打杂,跑跑腿,干些尽量远离猪圈的活儿。但他们谁都不愿和他同住一屋,都嫌他身上有很重的膻味儿。
来福想来觉得奇怪,青芝坞这些绿营兵的鼻子好像都很特别,能闻得出人家身上许多年前留下的膻味,却闻不见这地方每天都在散发着的猪臭。
很快,来福就和这位爱说话的蒙古汉子交了朋友。原因之一,就是在整个母猪队里,似乎只有他和那日达两个人闻得见空气中弥漫的臭味,或者说,只有他俩觉得难受。
晚上睡觉前,那日达对来福说,留下营区的那个曹监斩今日来找胡把总,这个事让他越想越担心。来福问他担心什么,那日达又说不知道,说不清楚,可他就是觉得要出事情了。
第一个晚上睡在既是猪圈也是军营的这间农舍里,听着一个蒙古大兵临睡前对他这么说,来福实在有些害怕。会出什么事呢?和留下的曹监斩有相干吗?这些对他来说都太玄太不可捉摸,他只求接下来的日子里,旺财千万别跑到村西的屠宰场去。那里的人可是个个都杀猪,他们身上的生猪肉味可是再浓烈不过了。旺财若是去了那里,会闯下多大的祸,来福连想都不敢想。他的挨了五十记军棍的屁股这会儿还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