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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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开完了斗争大会的村民们已经从留下回到了青芝坞,此时村街上比来福和旺财刚来时热闹了许多。杀人归杀人,日子还是要过。再说胡连升又不是青芝坞自土改以来头一个被杀的,村里少了他一时也感觉不出少了什么。三三两两的村民在街上过往,有几个认得来福的还跟他打了招呼。

走到村街的十字路口,来福老远看见连升兄弟连举家的门外聚了许多人。一个孤孤单单很是无助的声音在哭号着,断断续续地从那里传来。

会是梨花吗?

来福不想在人那么多的场合和她见面,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路口对面那户人家院门外的台阶看上去还算干净,就走过去坐下了。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阿标怎会把连升杀了!这让来福一想起来就禁不住脊背上凉飕飕的。他百思不解为何阿标和连升有如此深仇大恨。这两个人,是他当年接手储家的这摊子生意后,最为倚重、打交道最多的两个伙计,一个管养猪,一个管杀猪、卖肉,在出了梨花那宗事情之前一直合作得很好,让他掌管下的储记养猪场和肉铺双双获利,颇有进账。连升很会动脑筋,每回派人往县城送来生猪交到阿标手里,都顺便把储记大药铺为客户煎熬补药留下的药渣带回青芝坞,人参、虫草、灵芝、海马等等,补男人不举的,补女人不孕的,补小孩盗汗的,什么都有,都被他一股脑儿拌入了猪食,让他养的猪也像城里的富人那样得着大补,都被养得肥头大耳,腰圆臀壮。

阿标则很守诚信,卖肉从不缺斤短两,让储记肉铺声誉甚佳。

这两个原本相互支撑你好我好的男人,到头来弄得你死我活,难道只为一个梨花?

来福渐渐听出来了,从连举家院子里传来的哭声不像是梨花的声音。他从台阶上站起身,继续朝梨花住的村西走去。

路过连举家门外,他从许多人头的缝隙中,看见连升的老娘坐在屋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面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具尸首,用一条被子盖着头脸和身子,只露出一双左右长短不齐的大脚。老婆子已经哭干了眼泪,哭着哭着就停顿一下,好不容易接上来一口气,又被“哇”的一声哭没了。连举和他媳妇在一旁劝了又劝,都不见效。老婆子说:“你们不要来劝我,有本事去把那该死的阿标杀掉,叫他一命抵一命!”

连举吓得脸孔铁青,连忙叫老娘住口:“你这么嚷嚷,就不怕曹主席听见了,把我也拖去枪毙么!”

来福跟连升老娘和兄弟本是很熟的,本想过去安慰安慰老人家,但见此情形他有点打怵了。接下来这里会出什么事谁也料不定,他还是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为好。

他还留意到,身为连升的媳妇,梨花此时却不在这里。个中缘故,来福觉得他能猜着个大概。

在今天连升被杀之前,来福从来没有把阿标想得很不好。当年的阿标诚实,有勇气,敢担当,很算得上一条汉子。他当兵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应该不会只为一个女人就开了杀戒。月秀说曹主席杀人有瘾,这话顶多只说对了一半。是不是另有隐情是我不知晓的?连升临死前大呼小叫曹得标杀人灭口,又有几分真假?

这么想着,他到了老舂米坊,却被民兵阿尧大声喝住:“站住!”

阿尧端着枪,在离屋门六七步开外拦住来福不让进去。

来福问为啥不让进。阿尧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显然他认出了来福,就是早上在留下曾挡在他枪口前让他不知所措出了洋相并因此挨了大舅一记巴掌的那个猪倌,阿尧又显然记取了教训,一改早晨的怂样,表现出一股他不曾有过的狠劲儿。

“要等多久?”

“不晓得。等着就是了。”

等着吧。来福想,顶多是耽误了旺财的下一个活儿。

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俩都听到了屋子里面有声响。听着好像是梨花在哭,在骂人。可是来福转了个身,换了另一只耳朵来听,又像是梨花在叫床。

一直板着面孔的阿尧朝他笑了笑。

他问:“你笑得这么肉麻做啥?”

阿尧说:“我看你才肉麻呢!”

来福不吭声了,继续站着等。他不认识阿尧,只在梦里见过,那会儿他正端着枪对准连升。可他这会儿在连升老婆的门外站岗是啥意思来福不明白。约莫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他现在对所有端着枪的人都有点儿怵。

又等了一会儿,屋门总算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是曹得标。

曹得标也认出了来福,很顺口地叫了声“来福少爷”,把来福吓了一跳,连忙说:“使不得呀,曹主席,你不该再叫我少爷了!”

“哦,对,对,”曹得标说,“新社会没有少爷了。那,那就叫来福同志吧。来福同志,我俩好久没见了吧?”

“是啊,是啊,算起来有八九年了。”

“是啊,八九年了!”曹得标颇有感慨。不过他无意回顾往事,而是问,“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还好,还好。”

“我听说你做了猪倌,每天赶着一头公猪走村串乡……”

“是啊,是啊,我现在也是贫下中农了。”

“这就对了,做贫下中农好,要靠自己劳动……”曹得标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急忙跟来福道别,“我今天还有事。改日有空再和来福同志多聊。”说完,他就带上阿尧走了。

“曹主席走好。”

来福看着他俩走远了,这才转身往梨花家去。

走进门里,他差点儿撞上一个满地踉跄着的两岁男孩。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阿标真是个畜生,当着小孩的面就把他娘搞了。他知道这个小的是梨花给连升生的。大的那个好像是叫才庆,应该有八九岁了,此时不在屋里。

他看见梨花还坐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她的上衣被扯掉了两颗扣子,扣不上,衣襟间露出一个奶子。他转过身去,听见梨花说:“你以前都看过的,有啥好害羞的?”

来福没有转回来,而是继续走到饭桌边,从怀里掏出那四个鸡蛋,一个一个小心地放到桌上。这时,他又听到梨花说:“他强奸我。”

他转过身来看着梨花,没说什么。刚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鸡蛋滚动,他赶紧回转,一把接住那个已经滚出桌沿正往下掉的鸡蛋,重新放回桌上。接着,他又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放到桌上拦住鸡蛋有可能滚动的方向。觉着都弄妥帖了,他才走回梨花的面前,说:“我拿来四个鸡蛋。”

梨花用一只手抓住扣不上的衣襟,坐到床边上,说:“他要我嫁给他。”

来福说:“鸡蛋还蛮新鲜的。”

梨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他还说他会明媒正娶。”

“鸡蛋是月秀给的。”

梨花再看他一眼,又忍了,接着说:“他说要是我嫁了他,他就认了才庆做儿子。”

来福苦笑着说:“其实鸡蛋是给旺财的,它刚才跟珍珍做了。”

“不然这孩子就是你的。他说鬼才相信你从没碰过我。”后一句她说得很低声,听上去很犹豫。

“旺财这会儿还在月秀家的猪舍里,跟珍珍在一起。”

梨花终于爆发了:“那是我的家!是我家的珍珍!是那婊子抢了我家的!”

来福一愣,赶紧说:“是,是,珍珍原本是你家的。”接着他就岔开了话,“才庆怎么没见着?我没见他跟阿标走嘛。”

梨花又哭了起来,让来福不知所措,虽然他明白梨花此时的心绪一定很乱,五味俱全。老公刚被枪毙,枪毙她老公的又是她昔日的相好,而这位昔日相好又刚把她强奸了,那会儿她居然还叫了床,还肯定让等在门外的昔日老公听见了,当时她却美滋滋地享受着杀夫仇人一边干她一边甜言蜜语说要明媒正娶讨她做老婆,而此时,她老公的尸首还停放在婆家的院子里,婆家人却不许她过去守灵,埋怨说都是因为她,曹得标才对连升记恨在心……

来福心想,无论换作哪个女人遇上这一切,今天都是她很难熬得过去的一天,都会把她逼疯或至少是半疯。

果然,梨花止住哭泣,一把拉下扣不上的衣裳,躺下身,对来福说:“你不是一直说没碰过我吗?现在就来碰碰吧,碰碰我这身让你那么不待见的臭肉。趁我二次改嫁之前,你也把我干了,让阿标提前戴上绿帽子,也算报复了他当年让你戴绿帽子……”

来福感到一阵深深的委屈,带点哭腔说:“梨花你别这样。再怎么说,我又没啥对不住你。”

“哈,你没啥对不住我?你还好意思说!”她坐起身狠狠反驳说,“你不觉得,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根子都在你来福少爷身上吗?”

没等来福回答,她又补上一句:“还有你那个婊子!”

这下他有点待不住了,对梨花说了句下回再来看你,就转身出了屋子。随手带上屋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梨花说:“来福少爷,求你别走!”

门还是被他带上了。

隔着屋门,梨花听到门外的脚步停住了,稍后还听到他在门槛处坐了下来。

屋里问:“你不进来吗?”

门外说:“就这么说会儿话吧。”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还是每天赶着公猪到处游荡吗?”

门外说:“是啊,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应该讨个老婆,安耽下来,别再漂泊不定了。”

“我也这么想过……我问你个事,梨花,你得跟我讲真话。”

“什么事?”

“那些年,我在梦游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

屋里一阵偷笑。“你问的是这个?”

“是啊,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问这个做啥?”

“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吧。”

“我记不得了。”

“啥?你有没有跟哪个男人睡过你也不记得?”

“许你梦游,就不许我梦游啦?”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嘟哝道:“你这么说,算我白问了。”

屋里说:“现在还说那些有啥意思?”

门外没话说。

屋里换了话题:“你现在还经常给旺财洗脚吗?”

“你怎么晓得的?”

“你上回来,还跟连升说起过……”

“没错,没错,现在还经常洗。每次给它洗完澡它总还不满足,还等着我另外再给它洗一遍脚。真是会享受哪!”

“你从前不也这样?天天都要我给你洗脚,也是洗完澡又洗脚。你养的猪很像你呢。”

门外嘿嘿地笑了。

屋里又换了话题:“来福,你还是听我一句,讨个老婆,安个家,别再做流浪汉了。”

“你说得轻巧。哪有女人肯嫁给我?”

“你那个婊子呢?”

“求你了,梨花,别这么说月秀!”

“好,好,怪我说惯了。就说月秀吧,她现在做裁缝,手又巧,能挣几个钱了,日子肯定过得去。你不如把她娶了,搬到青芝坞来和她住。那宅子本来就是你的家嘛。”

门外没吭声。屋里继续说:“那婊子,她应该不会嫌弃你的。想想看,你从前对她那么好,满世界的人就数她最让你掏心掏肝了!一连几天泡在她那里都不肯回家。跟她一比我简直就是个会吓着你的巫婆……别说没有,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不肯要我,才把我赶回了青芝坞。我没说错吧?那时的我,要去杀掉她的心都有了!可我不敢。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做出点什么事情报复报复你们……”

她还是没听见他应声,就问:“你还在吧?怎么不说话?”

门外回答:“我想起来了,你住的这地方,从前是个屠宰场,杀猪的。怪不得我闻到了一股生猪肉的气味。”

梨花愕然,好半天才问出口:“你在说啥?”

“我说以前这里是杀猪的。”

“以前?应该是舂米的吧?”

“我是说再以前,很久以前。那天,我被一个当兵的带到青芝坞的村西头,就是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看见一帮绿营兵在这里忙活,把十来头杀白了的猪往几辆马车上扔。胡把总在一旁坐着,让一个小兵给他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