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青芝坞营区这一百来号弟兄同在胡把总的麾下,待遇一样,有福同享。但细分一下,因为各司其职,就各有各的职务之便,各有各的近水楼台。譬如村西那边,虽说猪下水都归胡把总,除了孝敬各级长官的那些,余下的他会在自己人里按人头分配,一碗水端平。可胡把总也有打盹的时候,就管不到下面的人做点手脚,多留几口在自己嘴边。日子一长,其他两处的同营弟兄肯定知道西边那伙的这点猫腻,心生羡慕,渐而妒忌起来。
再过来,在大场养猪的那帮,表面看很不幸。他们不能提前宰食还没养大的猪,不像西边的弟兄有猪下水可私吞。更苦恼的是,他们还抱怨说,自己身处村子的中部,颇受村子两头的勾引,每天从西面飘来阵阵生猪肉的腥里带香勾起食欲,又从东边传来声声猪的交欢刺激了性欲。两头感动,却是两头落空,既没得吃又没得干,馋瘾和骚劲齐发,活活地受煎熬啊。
其实,他们也没那么可怜。偶尔遇上有小猪病了,怕它传染开来,那几个不怕病也不嫌肉酸的馋鬼索性把它宰了吃了,也算捡着了一点便宜。
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宗让东西两头的弟兄都羡慕不已的进项,就是他们这边有从小公猪身上阉下来的猪卵子。这可是好东西呀!还不归胡把总管,而且很多很多,多得他们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来和西边换猪肝、换猪肚什么的。所以每当他们和东边的弟兄吵架,责怪东边任由公猪母猪搞出那么大动静,让他们很受不了,东边的人就回敬道:“你们少吃点猪卵子就受得了了。”
算起来,最没啥可捞的应该就是母猪队这边了。他们有啥吃的?母猪产仔后的胎胞能吃吗?
连来福都替母猪队的弟兄们感到委屈,他们这边哪有近水楼台呀?
可是他错了。母猪队有没有近水楼台,全营弟兄心照不宣。
这天晚上轮到那日达站哨,来福没事,陪他在院门口闲聊了一阵。格日达告诉来福,在他的家乡,草原上的羊群绵延到了天边,远远望去,就像是白云从天上流淌下来。
“你有点想家了吧,那日达?”
“是啊,我有七年没回家了。”那日达擤了一把鼻涕,接着说,“可也不全是想家,主要还是想草原。你们这地方要是有草原,养着许多牛羊,我也就不怎么想家了。”
“不成啊,那日达,我们汉人养不起牛羊。就算我们这里原本是大草原,我们也会把它弄成田地种庄稼的。”
“那为啥?你们不是也喜欢吃肉么?”
“我们人多呀。你们的和春大人不是说了,汉人都很会生嘛。地就那么点儿大,肯定是种庄稼养活的人多。”
“不一定吧。我们的草原也养活了很多人呢。”
来福就跟他算起账来:“一亩水田至少能养活一个人。可就这一亩地大的草场,能养两头羊不?”
“不能。”
“就算能,光是两头羊,够你吃一年吗?”
那日达这下服了,感叹道:“你们汉人都很会算账。”接着他又擤了擤鼻子,说,“所以你们只能养猪了。”
“没错,猪可以圈起来养,不占耕地。而且猪什么都吃,泼辣,也容易养。”
“所以说你们汉人太可怜了,”那日达自说自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肉。”
来福一怔,说:“有饭吃就不算可怜了。”
那日达接着自己的话说:“吃的还都是猪肉。猪太脏了。”
“你嫌猪脏?”来福觉得应该替猪辩护几句。“这你就不懂了,猪其实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畜生了。只要有可能,它每天洗澡比你还勤呢。”
那日达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入耳,赌气道:“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畜生里面,最高贵的是狮子、老虎这些,因为它们是吃肉的。次一等的是牛羊,它们吃草,很干净。最末等的就是猪了,因为没得吃就什么都吃,乱吃一通,最可怜了。”
这话让来福不入耳了:“照你这么说,兄弟你是吃肉的,跟狮子、老虎是一类。我什么都吃,跟猪是一类,是吧?”
“我可没说人。我是说畜生嘛。”那日达搂了搂来福的肩膀算是抱歉了。“不过说正经的,眼下在这地方,依我看还是养牛养羊比养猪好。”
“养牛养羊?怎么养?”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眼下我们的猪饲料很缺。为啥会缺呢?就因为这地方已经好多年没人种地打粮了。没人种的地,你想它会长什么?就是草!只有草!漫山遍野的草!可猪又不吃草,再多的草也帮不了它们。所以我就在想,要是这会儿我们这里养着的全是牛羊,你想它们还会缺饲料吗?依着我就全都放出去让它们吃个畅!”
来福心想,这家伙抬杠还抬出了几分道理来,听上去蛮像回事的。
天晚了,他回屋睡觉了,留下那日达在院门口站哨。
睡到半夜,他起来解手。正对着茅厕里的尿桶撒得稀里哗啦之际,隐约听到隔壁的猪舍里有人小声哼哼着。他醒了神,急忙收住尿,静静地听了会儿。这回听到那人好像是在对母猪说话。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那声调很是情意绵绵。来福生怕吵着那人,接下来把剩余的尿撒得小心翼翼,滴滴答答。
可是,当他撒完尿走回屋子的时候,他又疑虑刚才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有点像是梦呢,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在猪圈里对着母猪柔声细气地说话,自己还哼哼唧唧,当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回到床上,来福想,我怎么又梦游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来福看见换岗回来的那日达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问他这是啥?
“猪卵子。”那日达说着,随手往桌上一扔。
来福好奇地打开纸包,看到六个猪卵子,正好是三对。“哪来的?”他问。
“不该你问的别问。”那日达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
来福把六个猪卵子重新包起来。“你也吃这东西?不会吧?”
那日达躺上了床。“我不吃,可我能拿它换酒喝。”
来福换了话题:“我昨晚出去撒尿,听见猪圈里好像有人……”
“没错,就是那家伙给的猪卵子。”那日达昏昏欲睡,自己招了,“拿了他的东西我就放他进来……好了,兄弟,干你的去吧,别叨扰我了。”
到了中午,那日达一起来就带上那包东西去了留下,说是那里有个刽子手是他朋友,老是勃不起来,所以他相信六个猪卵子能换那哥们的大半瓶土烧酒。
由此来福知道了,每晚轮上站哨的弟兄都有可能收下猪卵子或者猪肝、猪肚之类,然后放人进来做他们想做的事。原来这母猪队的近水楼台是如此这般。
日子久了,从爱说话的那日达嘴里他还知道了更多,知道胡把总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若有哪个弟兄头天夜里做了这事第二天还忍不住跟别人去讲,胡把总一旦得知准会把那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只能做,不能讲。胡把总训斥得很在理:“你们的鸡巴憋不住也就算了,你们的嘴巴也憋不住吗?”
知道得太多了,来福开始惶恐不安。储什长还是不肯放过旺财,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可就在这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酸叽叽的腥味开始在青芝坞日夜弥漫,几乎要盖住原有的生猪肉味。而且这气味很容易往人身上沾,沾得很牢固,无论是衣服上还是皮肤上,洗都洗不掉。
没有人告诉来福这是怎么回事,连储什长也说不知情。这气味是从村子中部的大场那里传开来的。那日达去打探过,回来告诉弟兄们,胡把总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种新的饲料,数量不算太大,但源源不断,让村中大场的那帮弟兄把新饲料拌入原先的饲料里一起喂猪,说是吃这个能够大大减轻饲料匮乏的压力。
“真是这样吗?”储什长有点不敢相信。
那日达说,大场的弟兄告诉他真是这样,他们那里的猪吃了这种新饲料果然扛饥,胃口小下去了,长膘却快很多,有点像是平常总是吃素的人,一下子改吃荤了,饭量会减小,人却长胖了。
“你是说,他们那里的猪现在吃荤了?”
“好像是。”那日达说。想了想,改口道,“应该是吧。”再又想了想,再改口,“肯定是。”
“你凭啥这么肯定?”
“我知道,我们这阵子闻到的这股酸叽叽的腥味就是从他们的新饲料发出来的,那肯定是某种肉的味道。”
储什长茫茫然地问弟兄们:“你们想,那会是什么肉呢?”
众弟兄茫茫然地看着彼此。
储什长指着其中一人说:“我们母猪队里数你最傻了。你说说看,那是什么肉?”
“我咋知道?”这人大舌头,说话慢条斯理,“总不会是人肉吧?”
包括储什长在内,众弟兄都爱听他说话,听一句笑一句。
那日达没笑,阴沉着脸说:“那可不一定。”
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僵住了,都盯着他看,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但那日达没再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只管自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