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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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致命的后果

黎明前大约两小时。在秋天,这个时候可以名副其实地称为夜阑人静。街道上一片寂静,空无一人,连声音也似乎进入了睡眠状态,放荡和狂欢已经蹒跚地回家,入了梦乡。费金正是在这一寂然无声的时刻仍坐在他的贼窝里彻夜不眠。他的脸如此扭曲、苍白,两眼熬得通红、血丝密布,他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人,倒不如说像一个从阴湿的坟墓里爬出来的受恶鬼困扰的幽灵。

他弓着腰坐在冷冰冰的炉边,身上裹着一条破床罩,脸转向放在身边桌子上的一根残烛。他的右手抬到嘴边,当他一边呆呆地默想,一边咬着又长又黑的指甲时,在牙齿几乎已掉光的牙床中露出了几颗本该狗或猫才有的尖牙。

地板上的一张床垫上躺着诺亚·克莱波尔。他伸展着身子,睡得很酣。老头子的眼睛不时地朝他瞅上一会儿,然后目光又重新落到那根蜡烛上。早已烧过的烛芯低垂得几乎重叠,滚烫的烛泪滴到桌上凝结成块,这些都清楚地表明他心不在焉。

确实如此,他因如意算盘落空感到有失面子;对敢于与陌生人瞎扯的姑娘感到憎恨,对她拒绝将他供出来的诚意深表怀疑,对自己未能向赛克斯报复感到大失所望,对自己罪行的败露,对毁灭和死亡的恐惧,以及被这一切激起的狂暴的、难忍的盛怒,所有这些易动感情的因素迅速地、不停地旋转,一个紧接一个地从费金的脑海里一掠而过。与此同时,每一个邪恶的念头和不可告人的目的正在他心中酿成。

他就这样坐着,丝毫也不变换姿势,也没有留意时间的过去,直到街上的脚步声似乎吸引了他灵敏的耳朵的注意。

“终于来了,”他喃喃道,抹了一把他那干燥发烧的嘴巴,“终于来了!”

他正说着,门铃便轻轻地响起来了。他悄悄地爬上楼去开门,不久,回来时由一个用围巾裹到下巴、腋下夹着一只包裹的男人陪着。这个男人坐了下来,揭去了外衣,现出了赛克斯粗壮的身躯。

“好啦!”赛克斯将包裹放在桌上说道,“看管好这个包裹,尽你最大的力量看管好。搞到这玩意儿可真够费劲的。我本来以为三小时以前就能到这儿了。”

费金把包裹拿过来,将它锁在小橱里,一声不吭地重新坐下来。然而,在完成这个动作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这个抢劫犯;现在既然他们重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他索性眼睛定定地盯着赛克斯。他的嘴巴这么猛烈地哆嗦着,支配着他的情感使他的脸部表情起了这么大的变化,以致破门盗贼无意识地把椅子往后挪动,以真正恐怖的神情打量着他。

“怎么啦?”赛克斯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费金抬起右手,在空中猛摇着他颤抖的食指,然而他太激动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该死!”赛克斯说道,惊慌失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胸部,“他疯啦。我在这儿要提防着点。”

“不,不,”费金开口说道,“不是你——你不是令我气愤的人,比尔。对于你我找不出——找不出任何岔子。”

“噢,找不出,是吗?”赛克斯严厉地瞪着他说道,并炫耀地将一把手枪换到另一只更顺手的口袋里,“这倒是幸运——对我们中的一个来讲是幸运的。至于是你还是我,则无关紧要。”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比尔,”费金说着,将椅子挪近了一些,“它会使你比我还要气愤。”“是吗?”抢劫犯以怀疑的神态回答道,“马上讲!快点,否则南希会以为我完蛋了。”

“完蛋!”费金大声说道,“在她心里,她早已对你做这样的安排了。”

赛克斯直视着犹太人的脸,样子极为困惑。因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对这个谜有任何令人满意的解释,便伸出一只大手揪住犹太人的外衣衣领,狠命地摇他。

“你说不说!”他说道,“或者如果你不说,你就别想呼吸。开口,把你想说的话坦率、明白地说出来。说出来,你这个老混蛋,说出来!”

“要是躺在那儿的小伙子——”费金开始说道。

赛克斯向着诺亚正在睡觉的地方回过头去,仿佛他以前没有注意到他似的。“怎么!”他说道,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要是那个小伙子去告发,”费金继续说道,“把我们大家都告发出去——为达到这一目的先找出合适的人选,然后在街上同他们会面,描述我们的相貌,叙述他们可以借以认出我们的每个特征,以及最容易逮到我们的店家;要是他出于自己的意愿干了这一切,此外,还告发了我们大家的藏身之处——不是被逮住、被诱捕、被审问、被牧师暗中挑拨,也不是只靠面包和水维持生命而落到此等地步,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为了迎合他自己的口味,深更半夜偷偷溜出去寻找那些最有兴趣对付我们的人,向他们告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犹太人眼中冒出怒火,大声说道,“要是他干了这一切,怎么办?”

“怎么办!”赛克斯回答道,继而发出了一声可怕的诅咒,“如果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我要用我的靴子的铁后跟把他的脑壳碾得粉碎,叫碎片的数目与他的头发一样多!”

“如果是我干的,怎么办呢?”费金大声地说道,几乎喊了起来,“假如是知道得这么多内情、除了我之外还可以把那么多人送上绞刑台的我干的,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赛克斯回答道,一听到这一假设便咬牙切齿、脸色煞白,“我会在监狱里闹出什么名堂来,让他们把我戴上镣铐;如果我和你一道受审,我就用镣铐在法庭上袭击你,在公众面前把你打得脑袋开花。我有这么大的力气,”抢劫犯咕哝道,肌肉发达的手臂摆出了某种姿势,“可以把你的脑袋捣得粉碎,仿佛被载重的运货马车碾过似的。”

“你会这么干?”

“那还用说!”破门盗贼说道,“你来试试看。”

“如果是查利干的,或蒙骗者,或贝特,或——”

“我不管是谁干的,”赛克斯不耐烦地回答道,“不管是谁干的,我都会同样对待的。”

费金紧紧地盯着抢劫犯,示意他安静,俯身于地板上的床垫前,想把睡觉的人摇醒。赛克斯坐在椅子里,探过身去,双手放在膝上旁观着,仿佛想知道这一切暗示性的询问和准备工作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似的。

“博尔特,博尔特!可怜的孩子!”费金说道,他带着极大的期待的神情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并着力以强调的语气说,“他累啦——因为监视她这么久而累啦——监视她,比尔。”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克斯的身子往后缩,问道。

费金不作回答,却又俯身审视了一下睡觉的人,拉着他坐起来。当诺亚的假名被重复地唤了几次之后,他揉了揉眼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往四下里看了看。

“再把那件事对我说一遍——再说一遍,好让他也听听。”犹太人一边说,一边指着赛克斯。

“对你说什么?”昏昏欲睡的诺亚怒气冲冲地摇着自己的脑袋,问道。

“关于南希的事,”费金说道,他紧紧地抓住赛克斯的手腕,仿佛为了阻止他尚未听清就离开房子似的,“你不是去跟踪她吗?”

“是啊。”

“跟踪到伦敦桥?”

“是的。”

“她在那儿跟两个人碰头?”

“没错。”

“她去见的一位是先生,一位是她以前找过的小姐。他们叫她交出所有的同犯,首先是蒙克斯,她照办了;要她描述蒙克斯的相貌特征,她也照做了;还问她我们在哪家客栈会合,经常去哪家客栈,她也说啦;而且问她从哪儿可以最有效地监视客栈,她也照说不误;又问她人们什么时候上那儿,她也说了。她全都说啦。她是在毫无威胁、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告诉他们这一切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吗?”费金大声说道,几乎快气疯了。

“对呀,”诺亚摇了摇头,回答道,“情况正是如此!”

“关于上星期天他们说了些什么?”

“关于上星期天!”诺亚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什么,我已经告诉你了呀。”

“再说一遍,把这件事再说一遍!”费金大声说道。他把赛克斯抓得更紧了,另一只手高高地挥舞着,唾沫四溅。

“他们问她,”诺亚说道,当他更清醒些时,他似乎渐渐地明白了谁是赛克斯了,“他们问她上星期天为什么答应来又没有来。她说她来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把这告诉他。”

“因为她被比尔强行留在家里。比尔就是她以前对他们提起的那个男人。”诺亚回答道。

“关于比尔她还说了些什么?”费金大声说道,“关于她以前对他们提起的那个男人,她还说了些什么?把这告诉他,把这告诉他。”

“唔,她说除非他知道她上哪儿,否则她不能轻易地出门,”诺亚说道,“因此,她第一次去见那位小姐的时候,她——哈!哈!哈!她说那句话时我忍不住要发笑,确实如此——她让他喝了鸦片酊。”“她要受到炼狱之火的惩罚的!”赛克斯猛然从犹太人的掌握中挣脱开来,“放我走!”

赛克斯推开老贼,冲出房间,怒气冲天地直奔楼上。

“比尔,比尔!”费金在后面紧追着,喊道,“再听我说一句话,只一句话。”

要不是破门盗贼开不了门,这句话可能就没有机会说出来。赛克斯打不开门,正在破口大骂和使用暴力时,犹太人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

“放我出去,”赛克斯说道,“别跟我说话。这是不安全的。放我出去。喂!”

“听我说句话,”费金的手按住门锁回答道,“你不要太——”

“怎么?”对方说道。

“你不要太——太过火啦,好吗,比尔?”

天快亮了,已经有足够的光线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孔。他们互相瞥了一眼。两个人的眼里都有一股怒火,这是错不了的。

“我的意思是,”费金说道,表明他觉得现在一切伪装都没用了,“为了安全起见,别太过火了,要狡猾,比尔,不要太冒失了。”

赛克斯没有回答,却将犹太人已打开锁的那道门拉开,猛然冲入寂然无声的大街。

他没有停顿,不假思索;不曾左顾右盼,不曾仰望天空,也不曾俯视地面,凶狠、坚定地直视正前方。他的牙关咬得这么紧,以致绷紧的下颌好像要刺穿皮肤似的。抢劫犯继续朝前猛冲,没有嘀咕一声,没有放松一块肌肉,直到抵达自己的家门口。他掏出钥匙轻轻地开门,悄悄地大步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门上上了两道锁,抬了一张很沉的桌子抵住房门,然后拉开床幔。

南希半穿着衣服正躺在床上。他将她唤醒。她带着慌张和吃惊的神色直起身来。

“起来!”这男人喊道。

“是你呀,比尔!”姑娘说道,见他回来很高兴。

“正是。”对方回答道,“起来!”

一支蜡烛还燃着,可是赛克斯迅速地把它从烛台上拔出来,扔进炉栅底下。姑娘见到了户外熹微的晨光,便站起身要拉开窗帘。

“别动它,”赛克斯伸手拦住她,说道,“这样的光线对我要干的事足够了。”

“比尔,”姑娘惊恐地低声说道,“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抢劫犯坐下来注视了她一会儿,他的鼻孔张大,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接着,他抓住她的脑袋和喉咙,把她拖到房间中央,再次往门上望了一眼,用一只粗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比尔,比尔!”姑娘极为恐惧,拼力挣扎,直喘粗气,“我——我不叫也不喊——一次也不——听我说——对我说——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知道,你这个女魔鬼!”抢劫犯憋住气回答道,“晚上有人跟踪你。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听到了。”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饶我一命吧,正如我饶了你的命一样,”姑娘紧紧地抱住他,说道,“比尔,亲爱的比尔,你不会忍心把我杀了吧。哦!想一想就在今晚我为你而放弃的一切吧。你必须有时间想一想,免得你犯下这一罪行。我不会松手的,你无法把我甩掉。比尔,比尔,看在亲爱的上帝的分上,为了你自己,为了我,在把我杀死之前住手吧!凭着我有罪的灵魂起誓,我对你一直是忠贞不渝的!”

赛克斯猛烈地挣扎着,以便自己的双臂挣脱出来,可是它们被姑娘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尽管他拼命用劲,但就是无法挣脱。

“比尔,”姑娘竭力把脑袋偎依在他胸脯上,大声说道,“那位老先生和可爱的小姐今晚跟我谈到了国外的一家收养所。在那儿,我可以独自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让我再和他们见一次面,跪下来求他们对你也发同样的慈悲和善心吧;让我们俩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互相离得远远的,去过更美好的生活,同时,除了祈祷时永远不再提我们过去的生活,彼此永不再见面。悔改永远不嫌迟,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现在我体会到这点了——可是我们必须有时间——有一点点时间!”

破门盗贼抽出一只手臂,握住了他的手枪。即使在盛怒之下,他的脑海里依然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开枪,肯定马上被察觉。他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枪对着那张几乎与他的脸相碰的、上仰的脸击了两下。

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倒下去了。鲜血从她额角上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涌出来,血流如注,几乎使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她艰难地直起身来,跪在地上,从她怀里掏出一条白手帕——罗斯·梅利的手帕——双手十指交叉地将它举起来,以她微弱的力量尽量朝上高高地举起,然后低声地祈求造物主的慈悲。

这是一幕惨不忍睹的恐怖景象。凶手跌跌撞撞地退回到墙角,用一只手遮住视线,另一只手抓起一根大棒,把她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