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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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践约

当两条人影出现在伦敦桥时,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三刻。其中,以敏捷快速的步伐行进的是个女人的身影,她频频地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一个等待的目标;另一个是男人的身影,他鬼鬼祟祟地潜入所能找得到的最黑暗的阴影里,同时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使自己的速度与她保持一致。她停他亦停;她继续走,他也偷偷摸摸地、蹑手蹑脚地继续走。不过,在他起劲的跟踪中,他从不允许自己逼近她的脚步。于是,他们从米德尔塞克斯过桥到了萨里河岸。这时,女人焦急不安地仔细观察着行人,显然感到失望,便踅了回来。她的动作太突然了,可是监视她的男人并没有因此而猝不及防,他退缩到桥墩顶上的一个凹进处,俯身于栏杆之上,以便更好地隐蔽起来,让她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去。当她在前面又与他保持和原先差不多的距离时,他悄悄地溜下来,继续跟踪她。她在接近大桥中心的地方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白天的天气一直很糟,此时此地几乎很少有人出来走动了。无论如何,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很可能没有看见、但肯定没有去注意那个女人和监视她的男人。他们的出现,不可能引起那晚碰巧从桥上经过为寻找一个冰冷的拱洞或无门的陋屋暂栖身的伦敦贫民的多大注意。他们默默地站在桥上,既不跟任何行人说话,行人也不跟他们搭腔。

迷雾笼罩着泰晤士河,使停泊在各个码头的小船的灯火的红光显得更强烈,也使两岸上昏暗的建筑物变得更加阴暗和模糊了。两岸被煤烟熏黑的旧仓库笨拙而单调地从一片密密麻麻的屋顶和山形墙赫然耸起,凛峻地对着黑得连它们笨重的形状都映不出来的河面皱眉蹙额。在朦胧中,长期以来守护着历史悠久的伦敦桥的巨人卫士古老的圣救世主教堂的塔楼和圣马格纳斯教堂的塔尖依稀可见。然而,桥下林立的船桅和桥上密集分布的教堂塔尖却几乎都看不见。

姑娘焦虑地来回转了几圈——同时受到隐藏的密探的严密监视——这时,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敲响了,宣告一天又结束了。子夜已经降临到这座拥挤的城市。子夜降临到宫殿、低级地下室酒店、监狱、疯人院,降临到有人出生或死亡的房间、健康人或病人的房间,降临到尸体僵硬的脸上和安然入眠的小孩身上。

子夜的钟声响过不到两分钟,一位年轻小姐在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先生的陪伴下从离大桥不远处的出租马车上下来。他们将马车打发走之后,径直朝大桥走过来。他们一踏上大桥的人行道,姑娘就突然跳了起来,马上向他们奔去。

他们继续往前走,带着对某种机会的实现不抱多少希望的神态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时,姑娘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马上止步,惊叫了一声,又马上忍住,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乡下人服装的男人走上前来——其实几乎与他们擦肩而过。“别在这儿,”南希匆匆说道,“我不敢在这儿跟你们谈话。咱们离开大路——到那边的台阶下吧!”

她说了这些话,又用手指着她希望他们行进的方向时,那个乡下人回过头来瞅了他们一眼,粗鲁地问他们为什么把整个人行道堵住,然后走了过去。

姑娘所指的那些台阶在萨里堤岸上,与圣救世主教堂同在大桥的一侧,是从泰晤士河上岸的台阶。那个一身乡下人打扮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匆忙朝这个地点赶去。他对这地方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下台阶。

这些台阶是大桥的一部分,由三段楼梯组成。往下走,就在第二段楼梯的末端下面,左边石墙的尽头是一根面向泰晤士河的装饰性壁柱。下面的台阶从这里开始变宽。因此,要是他绕过这个墙角,任何人碰巧待在他上面的台阶上,哪怕只高他一级台阶,也肯定看不见他。乡下人来到这里,匆匆往四下里看了一眼;由于似乎再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且潮水已退,有许多空位可以容身,于是,他悄悄地溜到一边,背向壁柱等待着,非常肯定他们不会下到比这更低的台阶,而且,即使他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也可以安然地继续跟踪他们。

时间在这处荒凉的地方过得如此缓慢,密探又如此心急火燎地想了解与他原先所预料的迥然不同的会面动机,因此,他不止一次地认为这事已经没有指望了,并确信他们或者停在离这儿很远的高处,或者换一个地点去举行他们的密谈。他正要从躲藏处走出来,重新回到上面的大路上去时,他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听到了几乎就在他耳际的说话声。

他紧靠着墙挺直身子,屏息着,聚精会神地倾听。

“够远的了,”一个声音说道,显然是那位老先生的声音,“我不让这位年轻小姐再往下走了。许多人根本不相信你,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不过,你可以看出我愿意迁就你。”

“迁就我!”他所跟踪的姑娘大声地说道,“你考虑得很周到,真的,先生。迁就我!算啦,算啦,这无关紧要。”

“嘿,”这位先生以更和蔼的语气说道,“你把我们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目的何在?为什么不让我在上面跟你谈话,那儿有灯光,又有人走动,却把我们带到这么一个黑灯瞎火、惨淡凄凉的鬼地方?”

“我前面已经告诉你了,”南希回答道,“我害怕在那儿跟你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姑娘打了个寒噤,说道,“可是我今天晚上心里太害怕,太恐惧了,简直受不了了。”

“怕什么?”这位先生问道,似乎很同情她。

“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姑娘回答道,“但愿我知道。我一整天脑子里充满着可怕的死亡的念头和血迹斑斑的裹尸布,太可怕了,好像我自己被架在火上焚烧一样。今天晚上我在看一本书消磨时间时,同样的东西出现在书本上。”

“是幻觉吧。”老先生安慰她道。

“不是幻觉。”姑娘以嘶哑的声音回答道,“我发誓我看见书上的每一页都用黑体大写字母写着‘棺材’两字——唉,今天晚上有人在街上抬了一口棺材从我身边过去。”“这是很平常的事,”老先生说道,“人们常常抬着棺材从我身边经过。”

“那些是真正的棺材。”姑娘回答道,“而这一口不是。”

南希的态度如此异乎寻常,以致隐蔽的偷听者听到这些话时不觉汗毛倒竖、不寒而栗。当他听到年轻小姐以悦耳的嗓声恳求她镇静,别让自己成了这些可怕幻想的牺牲品时,他从未体验到比这更大的宽慰。

“和蔼地跟她说话,”年轻小姐对同伴说道,“可怜的人儿!她似乎需要和蔼。”

“你们这些高傲、虔诚的人见到我晚上这副模样,定会昂起头来,就地狱之火和惩罚的问题训诫再三的,”姑娘大声地说道,“啊,亲爱的小姐,为什么那些自称是上帝子民的人不能像你那样温柔、仁慈地对待我们可怜的人呢?你年轻,漂亮,拥有他们已经失去的一切,本来你是可以有点傲慢的,而不是这么谦恭!”

“啊!”老先生说道,“土耳其人祷告的时候洗净脸面向东方,而这些虔诚的人将他们的脸与世人一触碰便失去了笑容,居然常常转向天国最阴暗的一面。就穆斯林和法利赛人两者相比较而言,我宁要前者!”

这番话看来好像是对年轻小姐说的,也许目的是为了使南希有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不久,老先生又向南希讲话。

“上星期天晚上你没有上这儿来。”他说道。

“我来不了。”南希回答道,“我被关在屋里了。”

“被谁?”

“我以前告诉年轻小姐的那个男人。”

“但愿你没有被怀疑今夜跟人谈我们想知道的这件事吧?”老先生问道。

“没有,”姑娘摇了摇头回答道,“除非他知道理由,否则我要离开他不那么容易。上一回要不是我在离开之前让他喝了鸦片酊,本来也脱不了身,见不到这位小姐的。”

“你回家之前他醒过来了没有?”老先生问道。

“没有。他和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怀疑我。”

“好,”老先生说道,“现在听我说。”

“我随时洗耳恭听。”他顿了一会儿时,南希回答道。

“这位年轻小姐,”老先生开始说道,“已经把两周前你对她说的话告诉我及其他一些完全可靠的朋友了。我得向你承认,起初对于究竟该不该无保留地相信你,我是有疑虑的,但是现在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你是可靠的。”

“我当然可靠。”姑娘认真地说道。

“我再重复一遍,我对此事坚信不疑。为了向你证明我愿意相信你,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们打算利用蒙克斯这个人的恐惧逼他供出这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秘密。可是如果——如果——”老先生说道,“如果抓不到他,或者如果抓到了他,而他不按我们的意愿行事,你必须把犹太人交出来。”

“费金!”姑娘畏缩地喊道。

“你必须亲自将那个人交出来。”老先生说道。

“我不干!我决不干这样的事!”姑娘回答道,“尽管他是个恶棍,而且他一直待我比恶棍还要坏,我也决不干这样的事。”

“你不干?”老先生说道,对她的这一回答似乎有了充分的准备。

“决不!”姑娘回答道。

“告诉我为什么。”

“原因之一,”姑娘断然说道,“原因之一这位年轻小姐知道,她也会支持我,我知道她会支持我的,因为我得到了她的允诺;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虽然他过着邪恶的生活,但我也过着邪恶的生活。我们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生活经历。我不愿意背叛他们——本来他们任何一个都可以背叛我,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尽管他们很邪恶。”

“那么,”老先生迅速地说道,仿佛这正是他一直想达到的目的似的,“把蒙克斯交给我,让我来对付他。”

“如果他背叛其他人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我答应你,如果强行从他那儿获得了真相,那么这事就可以到此为止;奥利弗简短的身世中想必有难以告人的隐痛。因此,我们一旦得到了真相,他们就可以免受惩罚。”

“可是如果得不到真相呢?”姑娘说道。

“那么,”老先生继续说道,“未经你的同意,我们不会将这个费金缉拿归案。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可以向你说明道理,劝你同意。”

“我能不能得到这位小姐的保证?”姑娘问道。

“你能得到,”罗斯回答道,“你得到了我真诚的、可靠的保证。”

“蒙克斯永远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会晓得这些事?”姑娘顿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永远也不知道,”老先生回答道,“我们会用这条消息来对付他,使他永远也猜不出。”

“我一直是个说谎者,从小就在说谎者当中生活,”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说道,“可是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在他们两位保证说她可以毫无危险地这么做之后,她开始描绘那家客栈的名称及地点(今天晚上她被跟踪的那家客栈)。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因此偷听者甚至难以听出其中的大意。从她偶尔停顿的样子推测,似乎老先生正在迅速地记录她所提供的情况。当她仔细地介绍那个地方的方位、监视它而不被人察觉的最佳位置以及蒙克斯习惯上那儿的夜晚和钟点时,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目的在于回想在她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蒙克斯的外貌特征。

“他高个子,”姑娘说道,“体格强壮,但并不胖,走起路来鬼鬼祟祟的,经常回头看,先向一边,后向另一边看。别忘了他那双眼睛凹得比任何人都深,你几乎单凭这一特征就可以把他认出来。他的脸很黑,像他的头发和眼睛一样;虽然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却显得憔悴不堪。他的嘴巴常常毫无血色,并因齿痕斑斑而变得很丑陋,因为他的病发作起来很可怕,有时甚至把自己的双手咬得伤痕累累——你为什么大吃一惊?”姑娘突然停下来问道。

老先生匆匆地回答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吓了一跳,请求她继续往下说。

“一部分情况,”姑娘说道,“是从我对你们提起的那个屋里的其他人口中得到的,因为我只见过他两次。这两次他都裹着一件大斗篷。我想,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给你们去认识他的全部线索。不过,等一等,”她补充道,“他的喉咙上有一道……部位很高,因此当他把脸转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在他围巾下方看到。”

“一道宽宽的红疤,像是烧伤或烫伤的,是吗?”老先生大声说道。

“怎么回事?”南希说道,“你认识他!”

年轻小姐也发出了一声惊叫。他们有一会儿谁也不吭声,偷听者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呼吸的声音。

“我想我认识他,”老先生打破沉默,说道,“凭你的描述我好像认识他。我们不久就会明白的。许多人彼此之间长得特别像,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当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表达了这一看法时,他朝隐蔽着的密探走近了一两步,这可以从他听到老先生咕哝着“准是他!”的清晰程度判断出来。

“好了,”老先生说道,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你已经给了我们最宝贵的帮助,姑娘,但愿这对你反而有好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南希回答道。

“你别老是这么说,”老先生说道,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那么和蔼,因此,即使是一颗更铁石心肠、更冷酷无情的心也会为之感动的,“现在考虑考虑,然后告诉我。”“什么也不用,先生,”姑娘流着泪回答道,“你做什么也帮不了我。其实,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你使自己置于为社会所不容的境地。”老先生说道,“过去,你已经可悲地浪费和滥用了你的青春活力,挥霍掉了造物主只能赐予我们一次、再也不会给我们了的这些无价之宝。可是,你可以期待未来。我不是说我们能够为你提供心灵的平静,因为那是必须经过你的寻求才能达到的;但是如果是一处庇护所,在英国也可以;倘若你害怕待在这儿,在国外某个国家也可以,这不仅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而且也是我们殷切的愿望。在黎明来临之前,在泰晤士河迎来了第一道曙光之前,必须把你完全置于你先前的同伴够不着的地方,同时,在你身后不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你此刻业已从地球上消失一般。注意!我不要你回去跟任何老伙伴再说一句话,不要对任何的老巢穴再看上一眼,也不要再呼吸一下对你来说是瘟疫和死亡的空气。把它们统统放弃吧,趁现在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现在我们可以说服她了,”年轻小姐大声说道,“我相信她在犹豫。”

“恐怕不是如此,亲爱的。”老先生说道。

“没错,先生,我没有犹豫,”姑娘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回答道,“我已摆脱不了过去的生活了。如今,我厌恶这样的生活,憎恨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不能离开这样的生活。想必我已经走得太远而无法回头了——不过我也不晓得,因为如果你早些时候对我这样说的话,我会对它一笑置之。可是,”她匆匆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说道,“我忽然又感到这种恐惧了。我必须回家。”

“家!”年轻小姐重复道,在“家”字上特别加重了语气。

“家,小姐,”姑娘回答道,“回到以我毕生精力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家。咱们分手吧。我会遭人监视或被人看见的。走吧!走吧!如果我已经帮了你们什么忙的话,现在我所要求的是你们离开我,让我独自离去。”

“毫无用处,”老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我们待在这儿危及到了她的安全。我们可能把她耽搁得太久了,超出了她原先的预料。”

“是的,是的。”姑娘催促道,“你们把我耽搁了。”

“这个可怜的人儿一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呀!”年轻姑娘大声说道。

“什么结局!”姑娘重复道,“看看你的面前吧,小姐。看看那黑色的河水。你们有多少回从书本上读到了像我这样的人跳进潮水中,没有人会替他们操心,为他们哀悼。也许过几年后,也许只要几个月,但我最终也会落到这个地步的。”

“请别这么说。”年轻小姐呜咽着回答道。

“我的结局永远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亲爱的小姐。但愿这些恐怖的事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姑娘说道,“晚安,晚安!”

老先生转过脸去。

“这只钱包,”年轻小姐大声说道,“看在我的分上收下它吧。这样,在你遇到困难或麻烦的时候,你可以有些应付的办法。”

“不!”姑娘坚决地回答道,“我不是为了钱才干这件事的。让我怀有这一纯洁的动机吧。不过——给我一点你身上戴的东西——不,不,不要戒指——你的手套或手帕——任何属于你的我可以留作纪念的东西。好啦,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你。晚安,晚安!”

因为姑娘的心情异常激动,又担心姑娘如果被发现可能遭到的虐待和暴力,这些似乎是老先生决定照她的请求离开她的原因。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依稀可闻,一切又归于寂静。

不久之后,年轻小姐及其同伴的人影出现在大桥上。他们在台阶顶上停了下来。“听!”年轻小姐大声说道,侧耳倾听着,“她刚才在喊吧!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喊叫声。”“没有,亲爱的,”布朗洛先生难过地回头望了一眼,回答道,“她还没有走,会等到我们走了,她才会离去。”

罗斯·梅利迟迟不愿离去,但老先生挽起她的手臂,以轻柔的力量带着她离开。他们消失的时候,南希几乎全身伸直躺倒在一级台阶上,伤心地落泪,以发泄内心的极度痛苦。

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以虚弱、踉跄的步子登上大街。后来,惊诧不已的偷听者依然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待了几分钟,小心谨慎地往四下瞥了几眼,弄清只剩下他一人了,才慢慢地从藏匿处走出来,像他走下来时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墙壁的阴暗处往回走。

诺亚·克莱波尔走到了台阶顶上,不止一次地往外窥视,确信没有被人发现之后,这才以最快的速度猛冲,拼命地朝犹太人的住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