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灯辛辛苦苦地把猪养大,自然不肯把猪送到肉联厂去,让肉联厂白赚了他的钱,他要自己杀猪。刘有灯置办了杀猪的家什,雄心勃勃地从猪倌改行做了杀猪佬。何素芝只知道猪是要喂才能长大的,没想到猪长大了是要杀的,猪只有杀了才能变成肉,才能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等她明白过来这个道理时,她本能地提出反对意见,不同意刘有灯在家里杀猪。刘有灯解释说并不是在家里杀猪,家里地方小,施展不开,要是猪一时没杀死,挣脱了跑起来,容易把家具什么的弄坏,他是在院子里杀猪,院子里宽敞,猪就是杀不死,有围墙挡着,猪就算练成了马拉松冠军也是虎落平原,没处可跑。何素芝仍然摇头,说我指的家,也包括院子,你一杀猪,肠子肚子满树挂,血呀粪便呀弄得满地都是,猪再嗷嗷地一叫,家里本来已经被弄得不像样子了,再这样一来就没法过日子了。刘有灯表示他可以小心一些,肠子肚子不往树上挂,用大盆装,血呀粪便呀不弄到地上,也用盆装上,再把猪的嘴用绳子捆起来,让它没法叫出声,这样就没问题了。何素芝哪里相信没问题的话,倒不是不相信刘有灯,是不相信杀猪这种事会有那么井井有条,别的不说,刀一捅进去,血还不往外乱溅?你说不让它溅它就不溅了?你把它的嘴捆起来,它不用嘴叫,它用鼻子眼和肺叫,谁都知道猪的肺活量是很大的,它要闭着嘴叫出惊天动地效果来,你能把它怎么样?你能把它杀上两次不成?刘有灯很为难地说,那三奶你家看我在哪里杀猪呢?我总不能到操场上去杀猪吧?我也不能到大马路上去杀猪吧?刘有灯说得很有道理,他肯定是不能到操场上去杀猪的,他也不能到大马路上去杀猪,他要去操场上或者大马路上杀猪,影响会更加糟糕。刘有灯把客观事实一说,何素芝没话了。一旁刘治国就说,行了,就在后院杀吧,不过有灯你要注意一些,你不能风风火火的,你在这里养猪,干休所里已经有意见了,支部会上提到了两次,你再杀得叽里呱啦乱叫,所里非把咱们告到派出所里去不可。刘有灯就拼命点头。何素芝不会点头,但刘治国同意了的事,尤其是一件最终结局的事,她是不可能再说什么了。
刘家人谁也没有想到,刘有灯杀猪果然杀出了问题。刘有灯去市场上联系到肉贩子,说好了价钱,肉贩子来家里验肉交钱。刘有灯头一天杀了三头猪,肉贩子一看肉不错,都争了去,并且要刘有灯第二天多杀两头。第二天锅还没烧热,人就早早地来了,不是肉贩子,是工商局的人,说接到举报,刘有灯无证杀猪,属于私宰,违反国家生猪屠宰的有关规定,现场的所有生猪和工具一律予以没收,还要追加罚款。刘有灯一下子就急了,手里举着亮锃锃的杀猪刀,说我杀猪交钱,我该交多少交多少,一分钱也不白赖你的,怎么就违反规定呢?工商局的人往后退了两步说,你说的交钱是指交税钱,那是税务局的事,与我们不相干,我们只管你有没有执照,没有执照你就是私宰。工商局的人还说,你把手里的刀放下,先放下了再说话,你举着刀在那儿说话,情绪又激动,弄不好,切了谁的脸,私宰之外,再加上一个过失伤人,你的案子就麻烦了。刘有灯把手里的杀猪刀放了,说,你们事先也没有叫我办执照呀?你们要叫我办执照我不早就办了?工商局的人说,你这样的人在武汉市有几十万,我们又不认识你,我们又不知道你要杀猪,我们到哪儿去告诉你?你不是说废话吗?刘有灯舍不得辛辛苦苦养大的猪,拦住了不让工商局的人往车上拖。工商局的人瞪了眼,把一份用塑料薄膜热封了的油乎乎的文件往刘有灯怀里一丢,说,你先好好把有关规定学习学习,我只告诉你,这是国家法律,不是儿戏,我们现在是在执法,你要捣乱,我们就以抗法予以论处,通知公安部门来处理,到时候,不光猪,连你都一块儿办了。
刘有灯眼睁睁地看着工商部门的人把他的二十几头肥猪拖上了车,人站在院子里,瞪着眼,耷拉着胳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肥猪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圈里关久了,一时被放出来,一个个欢天喜地,吱哇乱叫,像是一支外出春游的队伍。干休所的领导闻讯赶来,询问了情况,虽然对刘家在老干部们安度晚年的干休所里养猪这件事不满意,但毕竟事情有个内外之分,同时也留了个心眼,不想等事情结束之后,刘治国跑到所里去扯皮,就帮着说了一些话。工商局的人考虑到干休所这一层关系,考虑到刘治国这个老干部这一层关系,决定对刘有灯宽大处理,不再追加罚款,但猪和杀猪工具,一样也不能留下来。
工商局的人来时,刘治国一直关在屋里没出来,何素芝跑出跑进,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一辈子革命,家里头一回来了政府执法部门的人,心里有些慌乱,也有些羞愧,又不知该怎么应对。等人走后,何素芝进了刘治国的房间,见刘治国坐在那里,手里捏了一张报纸,也没看,脸上红红的,在那里发愣。何素芝本来是一肚子怨言的,一见刘治国这样,反倒不好再说什么埋怨的话了。
何素芝把茶杯递给刘治国,安慰他说:“人已经走了,也没罚有灯的款,也没带走有灯人,还算好。”
刘治国看一眼何素芝。何素芝连忙解释说:“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事情还不算太坏,要是再罚有灯一笔钱,再把有灯人带走,不是更麻烦吗?”
刘治国叹息一声,说:“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只说靠力气吃饭,不偷税漏税就行了,怎么又弄出个私宰的问题出来了?”
何素芝说:“也怪我们自己事先没弄清政策,不知道养了猪不能随便杀,人家也是依法办事,连文件都拿出来了,不会有错的。”
刘治国把茶杯放回桌上,说:“素芝,你看这事已经出了,咱们是不是也有责任?咱们是不是也该检讨检讨?咱们是不是也该拿一笔钱出来,补贴一下有灯的损失?”
何素芝吓一跳,说:“二十几头肥猪,一两万块钱,咱们怎么拿得出来?”
刘治国说:“有灯从家乡来,喂几头猪不容易,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这个打击,那我们算什么人了?”
何素芝想了想,说:“要不,我们给有灯两千块钱,不是我不愿意给,我们就那几个积蓄,还得留着养老,还得留着给大伟办大事,不能一下子都拿光了。”
刘治国坚持说:“这样吧,拿三千,三千不能再少了。”
何素芝就去银行里取了三千块钱,交给刘有灯。
刘有灯已经从早上的打击中缓过来了,坐在客房里愣愣地想事情。刘有灯坚决不收何素芝的钱。
刘有灯说:“三奶你家这是干什么?”
何素芝说:“这是你三爹的意思,你三爹怕你受不了,一定要我给你的。”
刘有灯说:“三奶这钱我不能收,我在家里喂猪,我又住你家,又吃你家,已经够麻烦了,我是知道这些麻烦的,我不能再要你家的钱。”
何素芝说:“有灯你就不用客气了,你就拿着吧。”
刘有灯说:“三奶你不要怕我受不了,我是受得了的,猪虽然被没收了,但昨天杀了三头猪,那三头猪的钱他们没有收走,本钱还是回来了的,无非是白养了一场,白费了些力气,白攒了一年高兴,别的也没有失去什么。我过去在煤矿上干活,也有拿不到工钱的事,我也没有受不了,我还遇到过鸭瘟的事。再说,我现在更明白道理了,我原来对城市幻想过多,现在我明白过来,城市就是城市,城市和乡下就是不同,它教育了我,使我茁壮成长了,这叫吃一堑长一智,也叫失败是成功之母,三奶你家放心,我会从头干起的。”
刘有灯坚持不要那笔钱,何素芝没办法,只好将事情如实汇报给刘治国听。何素芝告诉刘治国,刘有灯不是赌气,也没有灰心失望,他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显然人坐在那里,但头是昂起来的,目光很坚定,是真的茁壮成长的样子了。
刘治国对刘有灯说出来的那一番话很满意,尤其满意刘有灯说吃一堑长一智和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样的话。刘治国对何素芝说,如果有灯真的没有被失败吓倒,而是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那这一次失败,对他来说倒是有意义的事情了。刘治国和何素芝说完这番话,自己趿着棉拖鞋,去找了刘有灯,问刘有灯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刘有灯说他还想喂猪,他喂猪已经喂出经验来了,他不会被一时的困难吓倒,但是他会先去办一个杀猪证,还要问清别的手续,这样他辛辛苦苦喂肥的猪儿,就不会被人赶走了。刘有灯最后说:“三爹,城市是很教育人的,它能让人变得聪明起来,这不光是致不致富的问题,这是一个比致富更为深刻的问题,这才是城市真正的好处。”刘治国欣赏地点头,说:“有灯哪,你开始思考问题了,你能这么思考问题,你就没有白到城市里来。”
刘有灯想要继续养猪,可他最终没有养成猪。
工商部门以刘有灯没有武汉市户口和不具备规模性投资为由,拒绝给他办理屠宰手续,没有屠宰手续就不能杀猪,刘有灯算了一笔账,如果他自己不能杀猪,在城市里喂猪的成本大,虽说卖给肉联厂也能赚一笔钱,但大头是被肉联厂赚走了,划不来。
刘有灯决定放弃养猪的计划,改为做别的。
那以后,刘有灯离开了刘家,外出打工挣钱。他做过五建集团建筑队里的小工和大工,做过白沙洲木材码头上扛包的扁担,承包过汉南郊区农民的大棚菜,在长江和汉江里打捞过尸体,做过杨汊湖小区安居工程建筑工地的看场人,做过疏通城市下水管道的工人,还从几百米高的龟山电视塔上用绳子捆着吊下来,在风中荡来荡去地涂过广告油漆,总之凡是能挣钱的、别人不愿意干的事,他都争着抢着求着去干。刘有灯省吃俭用干了两年,有了一笔积蓄,就开始做生意。他首先从老家贩山货来卖,整天起早贪黑,进货出货,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水泡白饭,下午白饭泡水,夜里腆着脸挨门挨户往餐馆里送黄花木耳红枣莲子,生意做晚了,饿得厉害了,也炒一碗剩饭出来,让给自己打下手的帮工吃,自己硬挺着,说吃撑着了腰睡不着觉。后来生意做顺了,做大了,就开了批发店,从乡下带了一批亲戚出来,批量地往外批发货,不光倒来倒去,还根据市场信息,在老家买了林子,开发一些绿色食品,供给大商场和大饭店,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刘大伟大学毕业的时候,正是刘有灯贩山货贩得有了些起色的时候,刘有灯想拉刘大伟一起干,被刘大伟拒绝了。刘大伟不明白刘有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兴致,他干什么事情都拉起架势来干,而且干什么事都那么卖力气,风吹不倒的样子。他有时候干成了,有时候没干成,但不管干成了还是没干成,他都兴致勃勃的,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吆喝着,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给自己喝彩,一点也不让自己接受打击,就连在长江和汉水里往岸上背尸体的时候,他也乐呵呵地唱着歌。刘大伟就是弄不明白这一点。刘大伟自己三年大学读出来,已经是少年老成了,人还没有走上社会,好像已经是身心疲惫,该做个退休金领取者了。刘大伟把这种未老先衰的现象,归结于对社会秩序的恐惧和排斥,归结于社会老年化趋势的提前。刘大伟弄不明白,不是城市人的刘有灯,怎么会对密不透风的城市生活那么有抗卸性,那么有热情。有一次两个人聊天,刘大伟就把这个问题提给刘有灯。
刘有灯想了一会儿说:“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我最先到城市里来,实在只是赌了一口气,是想挣一张脸面回去让别人看看,把赌的那口气赢回来,我也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子的,不知道城市会不会接受我。后来我才发现,城市其实很简单,一张面子下,遍地都是发展的机会,城市也不管你是不是城市人。如果要说城市有什么法则,最不适应那法则的反而是城市人自己,为什么呢?城市对农村人的白眼不过在先有的地位上,你有没有城市户口、穿什么、操什么口音、会不会随地吐痰,这样的白眼并不能把人真的怎么样。城市人自己有一种心态,总觉得城市是城市人的,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应该,就像孩子对娘,说穿了,要的只不过是吃穿用住,只不过是习惯,真正的疼又有几分?真正的爱又有几分?城市人这么一认为,人就麻木了,人就懒了,觉得自己应该呀,就什么也不想干了,得了好也没有个感激了。”刘有灯停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我要说干事业的话,你肯定会笑我,但我要不说干事业,我说干事情,你就不会笑我了。其实不管干事业还是干事情,终归一点都是做事,都是活一生,要从人活一生这一点说,我们这些人,谁又没有后辈人看着?谁又不是后辈人的祖先?祖先不分大小,只分样子。”
十
刘有灯真正把生意做大,是国家取消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以后的事。刘有灯先是把一车车的粮食从乡下拖到城市来,然后他把更多的粮食拖到更远的城市去,在那里把粮食换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很快就做了第一批粮食自由贸易暴发户。
刘有灯那天提着两只鸡来看望刘治国,刘有灯还从乡下给何素芝带来两双家做的厚底布鞋。刘有灯问过刘治国的身体情况,又问过何素芝的身体情况,然后撸了裤脚,半跪在地上为何素芝试鞋。刘有灯对何素芝说:“三奶,还是自家手缝的布鞋好,又软和又保暖,你家有高血压,穿布鞋最合适。”
刘治国那天留刘有灯吃饭,在饭桌上,刘治国提到从报纸上看到的国家放开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新闻,刘治国感慨地说,国家现在是粮多了,这是国家有能力养活老百姓的一个表现,这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呀,你们想一想,十二亿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强,那需要多大的魄力呀!刘大伟接过话说,爸,你也相信这个说法,报纸上的事情,听十分之一你兴许还能走路,听五分之一你就开始弱智,听三分之一你就变成傻子了,我们要有那么多粮食,干吗还要从澳大利亚和美国进口小麦?我们拿自己的粮食喂鸟去呀?刘治国说,你懂什么,那叫贸易配额逆差,世行叫你买,你不能不买,我们不是也有粮食出口吗?我们还喂着那么多牲口呢。刘大伟说,我们的粮食出口叫什么粮食出口,出口粗粮,进口细粮,白让人家赚高额加工费,那是傻瓜做的事,国家放开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是国家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既不能垄断粮食市场的自由贸易,又负担不起巨额粮食政策性补差,没办法,不如干脆放开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