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治国刘大伟父子俩在那里争论的时候,刘有灯正喝着汤。刘有灯现在已经不像刚从乡下来的时候那样,喝汤抱着汤碗喝,让一旁的人看了目瞪口呆,他喝过汤别人再不好往汤碗里伸勺子了,他现在已经学会用汤勺一勺一勺地舀汤喝了。刘有灯打了个激灵,汤勺里的汤水滴答下来。刘有灯抬起头来盯着刘治国问,三爹你刚才说什么?刘治国说,我说国家放开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刘有灯追问道,那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买卖粮食,国家再也不管了?刘治国把酒杯放下,说,有灯呀,我先前就对你说过,要你养成看报纸的习惯,看报纸是什么?看报纸是掌握党的大政方针,是了解国家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情况,你要发家致富,不看报纸,你就好比是个聋子瞎子,寸步难行。刘有灯用力点头,表示同意刘治国的看法,然后说,三爹你好好给我说一说粮食的事。
那天晚上刘有灯没有走,留在刘家,和刘治国睡一个房间,爷孙俩几乎聊了一个通宵,聊的全是有关粮食方面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刘有灯和去单位上班的刘大伟一起出门。刘有灯对刘大伟说:“大伟叔,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国家放开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事是真的,那我想试试做粮食生意。”
刘大伟给自己的自行车打着气,说:“你想得太容易了,粮食生意需要很多钱来做,你拿不出钱来怎么做?粮食做起来利薄,要大批量做才有赚头,你既没有粮食生产基地,又没有粮食需求网络,你去哪里收购粮食,再去哪里把粮食卖出去?再说,国家就算放开了政策,那些国营粮食部门比你有条件,他们要做起来会铺天盖地,哪里还会有你的机会?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你的蘑菇吧,卖好了也能当个小财主,趁早别打这个主意。”
刘有灯站在一旁点头说:“大伟叔你到底有文化,说得有道理,但我揣摩,事情并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现在需要粮食的人很多,你像我们这种从农村到城里来找生活的人,我们一直就是吃市场粮,我们在城市里该有多少人呀?粮食基地的事也好办,我们邻县就是产粮区,粮食一直不好卖,每年愁得要命,能帮着把粮卖出去,他们还不高兴得什么似的?国营粮食部门我知道,他们当惯了主子,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架子来。一边需要粮食,一边有富余的粮食,这不是机会是什么?”
刘大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你呀,也就是敢想。”
刘有灯天真地问:“敢想有什么不好呢?”
刘大伟说:“好到是好,可惜不是你。”
刘有灯问:“那是谁呢?”
刘大伟打完气,放好气筒,推了车子出门,偏腿上车,蹬出老远,风中甩一句回来:“那是幼儿园的孩子!”
刘有灯居然就做了刘大伟说的那种幼儿园的孩子。刘有灯当天就跑回乡下去了,一个星期时间,刘有灯沿着鄂东跑了一圈,果然联系到大量的粮食专业户,都是愁卖粮愁得头都白了,连国库粮单位都央求他把新粮入库后换下来的陈年粮找地方卖掉,而且说好,先卖后结账,不用付定金。刘有灯从乡下回来时试着带了两车粮食,在市场上没用十天就卖光了,这使刘有灯很兴奋。
刘有灯往家里给刘大伟打电话,说大伟叔你出来,我请你喝茶。刘大伟笑,说你原先不是喝自来水吗?怎么学上喝茶了?刘有灯说,我还喝自来水,但我请你,总不能让你喝自来水呀。刘大伟说,我正看书呢,我看书考研,茶就不喝了。刘有灯说,看书不在乎一会儿的事,考研也不在乎一会儿的事,出来吧出来吧。刘大伟缠不过刘有灯,就按着刘有灯说的地方去了。
两个人在茶馆里一坐下,刘大伟点了一壶毛尖,刘有灯嫌那个淡,又不能真喝自来水,自己要了一壶大叶。茶上来,刘有灯问刘大伟还要点什么点心之类。刘大伟说免了吧,我倒是想消闲,没有消闲的心情,你有两个钱,却不是消闲的人,还是说话,你有什么事就说事。
刘有灯见刘大伟真不是客气,就给刘大伟沏上茶水,把茶壶放下,然后说:“大伟叔,上次我找你说话,你把我挡回来了,你说我是幼儿园的孩子,结果我有一句话没有说。这一回我回乡下去,情况也摸清楚了,货源我也联系上了,我这次带了两车粮食回来,几天工夫就卖光了,这说明粮食是可以做的,而且可以做大。我要和你说的话是,你现在单位里不是不景气吗?你不如办了停薪留职,和我一起做,你有文化,又聪明,你来做老板,你只替咱们出谋划策,动动脑子动动嘴,我给你打下手,我来出力气,我们一起发展,我们干一番事业出来。”
刘大伟听罢呵呵地笑。刘大伟还把手中拿着的一本人大复习资料卷起来,做了个望远镜,罩在眼睛上,隔了茶桌看刘有灯。刘大伟笑过了刘有灯,看过了刘有灯,把杂志做成的望远镜放下,正色说:“有灯,不是我驳你的面子,你做粮食生意,要说赚钱,肯定能够赚一些,但那毕竟不是正道,不是长远之计,或者说,不是我想要干的事,我单位里现在的确不景气,我在单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但那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对自己也有一些设计,要么考研究生,回到学校里去,要么换一份有前景的工作,但肯定不是卖大米,我可不想把自己的未来埋没进大米里去。”
刘有灯说:“这怎么是把未来埋没进大米里去呢?你这样说,难道说大米就没有前景呀?难道说大米就不是事业呀?老辈儿都说了,民以食为天,中国几亿农民,世世代代不就是种大米?他们的生命就是大米的生命。还有,国家早些年改正错误,这也放宽,那也放宽,就是不放宽大米,还不是把大米看得重要,害怕我们这些人担负不起大米的重担来,现在国家把大米放宽了,这个事业,我们不干,让谁来干?”
刘大伟摇头说:“有灯,你呀,实在是太幼稚,太幼稚了。”
刘有灯瞪大眼说:“你老是说我幼稚,我哪里幼稚?”
刘大伟说:“你过去叫我叔,我不爱听,现在你叫我叔,我还是不爱听,但不是我说你,我觉得你生来就是做小辈的,怎么呢?想问题老是那么天真,干事情老也成熟不了,比如养猪的事,再比如异想天开做粮食生意的事,那不跟做小辈的差不多?”
刘有灯仍然瞪大了眼,问:“那你说说,要怎样做才不算天真呢?要怎样干事情才算成熟呢?”
刘大伟本来对刘有灯是有了认定,话都在嘴边了,刘有灯那么一问,他就打算把他的认定告诉刘有灯,可张了嘴,却不知说什么,是不知道他原先的认定是什么,嘴张在那里愣了半天,想了半天,终究没能把他原先的认定想出来。刘大伟摆了摆手,说:“算了,这种事,说不说都没意思。”
刘有灯说服不了刘大伟,他感到很遗憾,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卖大米有什么不好,他也不觉得他不成熟有什么不好。刘有灯这一回咬了牙,刘大伟不愿和他一起干,他就自己干。他一边回乡下去联系人往城里拖粮,一边央求刘治国利用老关系帮他联系业务。刘治国先前不肯答应,说那是开后门。刘治国说:“我关系有,但那些关系全是组织关系,不属于我私人,我一个共产党员,我怎么能把组织上的关系拿出来帮你做生意呢?”这回轮到刘有灯启发刘治国了。刘有灯说:“三爹不是我说你,你这就是老脑筋了,你这就是跟不上形势了,我做生意是为什么?还不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发家致富,奔小康,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这是当前最大的组织要求呢,相反该得到组织大力支持,组织不支持才不对,组织不支持就不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组织,就应该被淘汰掉,换一个新鲜的组织。三爹你在我们刘家就是组织,你退了休还是组织,你不能让我们这些做老百姓的失望呀。”
刘治国毕竟是受党培养教育多年的老干部,退下来以后又长期坚持看报纸,脑袋瓜子一点就通,何况他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让老百姓失望的事。刘治国当下就翻出当年使用的工作笔记来,按着地址一个一个地给老关系打电话。刘治国给老关系们打完电话,刘有灯记下地址来,一个一个地挨家挨户去跑,有的有结果,有的没结果。不管有结果还是没结果,那些刘治国的老关系,经刘有灯那么一跑,都一一成了刘有灯的关系户。后来刘有灯干脆直接给关系户们打电话。刘有灯每次打电话都是在刘治国房间里打的,先说工作上的事,生意上的事,说完工作和生意的事,就说,我三爹再和你说几句,然后把话筒递给刘治国,刘治国就接了话筒,和对方说几句叙旧的话,再说几句身体上的话,说完,意犹未尽地放了电话,免不了要坐在那里发上一阵愣。刘治国坐在那里发愣,是觉得自打退休以来,自己和外界联系少了,耳目闭塞了,精神和身体都显出迟钝和僵化的趋势,现在有了刘有灯做中介,和外界恢复了联系,虽说那种联系只不过是电话联系,毕竟是一种渠道,使他重新有了一种耳聪目明的爽朗感,很好。
刘有灯真的就做大了。他做粮食生意发了一笔大财。等到大家都发现粮食生意能赚钱的时候,刘有灯已经开始做粮食深加工的买卖了。刘有灯登报招聘大学生,在闹市区置办了写字楼,在郊区办了他的粮食加工厂,提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回到乡下去,买了地,雇了人,让人给他种芦荟和黑李子,正式挂牌成立了他的农贸公司。
刘有灯做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辛苦之外,还有不少风云不测和担惊受怕,那和养猪又不是一样的。
有一次刘有灯做生意吃了大亏,他从天门收了两车皮货,发往贵州,结果天门方面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等货发到贵州后,贵州方面拒绝付款,货也不给退回来,刘有灯跑到贵州去讨债,正好让人家逮住,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连人带财大大地蚀了一笔,气得他差点儿没吐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