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猜猜我的手指
1984900000036

第36章 猜猜我的手指(6)

刘治国被何素芝堵上了,渐渐地也有了生气。刘治国不反对一个人有上进心,不反对一个人干事业,不反对刘有灯这样的有志青年在他的家里养猪,但他不喜欢吃夹杂着猪鬃和菜帮子的饭菜,不喜欢别人把他也当成猪来养,尤其不喜欢干事毛毛糙糙的那种人。刘治国这段时间检查出了心脏的毛病,这对他打击很大,使他显得有些沮丧,有些烦躁,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发现了毛病,和他过去对任何事情太不当一回事有很大的关系,在这种时候,何素芝拿了一根油汪汪的猪鬃来,拿了两片给猪吃的烂菜帮子来,就容易煽动起他内心的火,触动他历史的经验教训,使他沉不住气。刘治国把手中的报纸往边上一摔,说:“这个有灯,怎么把我也当作他的猪了?我就是猪我也有国家养着,用不着他来养,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太不像话!”刘治国就走出屋去,找刘有灯谈话。

刘有灯在后院猪圈里煮猪食。刘有灯手里拿着一本书,身边放着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口袋,他一边嘴里念念有声地翻着手中的书,一边把口袋里的各种食料往锅里放。刘有灯一看见刘治国就兴奋地喊:“三爹,你快来看,我又学了一种配料方法,按照这种方法,猪每天能长一斤七八两,还能节约百分之二十的饲料!”

刘治国吓了一跳,说:“胡说什么,一天一斤七八两,那喂上两年,你这一群猪还不喂成一群大象了?”

刘有灯说:“不是胡说,是科学,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只要严格按照科学的方法饲养,一斤七八两是保守数字。再说三爹你家不懂,现在的猪都不兴喂两年的,喂上两年的猪是老猪,肉不好吃,卫生部门还不叫杀呢。”

刘治国走过去,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去,说:“把书拿过来我看看。”

刘有灯把手里的书递给刘治国。刘治国接过书来,举到阳光下觑了眼看。刘有灯放下锅铲,跑回屋里去,一会儿就熟门熟路地给刘治国取来了老花镜。刘治国把老花镜戴上,这一回就看清楚了,书上真是这么写的。

刘治国说:“还真是明明白白的呀。”

刘有灯认真地说:“我一直在钻研这方面的科学知识,三爹你要知道,现在是一个科学知识日新月异的年代,科学知识能让一个人聪明起来,能让一个国家强大起来,能让一个民族兴盛起来,科学知识的力量大得很呢。”

刘治国点头说:“科学知识真是了不得。”

刘有灯说:“所以我很注意利用科学知识,我现在都是按照科学知识的方法来喂猪的。”

刘治国兴致盎然地说:“那你这样喂下去,不真把猪喂成大象了?”

刘有灯很有把握地说:“大象有什么稀奇,美国肯塔西州有一个农场主,他喂的猪八个月出栏,小的就有八百公斤,三爹你家想一想,八百公斤呀,还是小的,不是大象是什么?”

刘治国说:“嗬!”

刘有灯向刘治国普及完科普知识,锅里开了,刘有灯连忙操了锅铲去搅拌锅里的猪食。刘治国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边看边问。刘有灯既要问答刘治国的提问,又要忙着往锅里添加各种各样的饲料配方,还不能让锅底粘了煳,忙碌不过来,就让刘治国在一旁搭个手,帮着往锅里添饲料,他动嘴,刘治国动手,这样有问有答,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不到半个时辰,一锅猪潲煮出来,刘治国转来转去的,出了一身汗,通体舒畅,又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懂的东西,脑袋里也明晃了,过去闻着酸兮兮臭烘烘的猪食,现在闻着反倒有了一种甜丝丝的酒糟香,闻多了,就有了微醺的感觉。

刘治国丢了饲料铲,拍拍手上的灰,趿拉着拖鞋往家里走。回到家,何素芝在那里等着,拿眼睛看刘治国。刘治国取了一条干毛巾递给何素芝,往后背指了指,人站到何素芝面前,把背弓起来,示意何素芝给他擦汗。何素芝一边给他往背里塞着毛巾,他一边摇了摇头,感慨地说:“不行了,长期不动,人也松了劲,脑袋也空了,赶不上形势了。”

何素芝一时没明白,问刘治国:“赶上什么形势?”

刘治国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说:“美国肯什么州,有一个农场主,养的猪有八百公斤,还是小的,还不用一年时间,你说说,这猪是怎么养的?”

何素芝塞好了毛巾,替刘治国整理衣服,说:“美国的事情你管他干什么,你只把我们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

刘治国看着何素芝说:“我们什么自己的事情?”

何素芝停下手说:“怎么,你没去和有灯谈呀?”

刘治国说:“怎么没谈,我和有灯一直在谈,我们谈了不少问题,我们不是连美国都谈到了吗?所以我才说,我现在已经跟不上形势了,真的是被淘汰了。”刘治国有些痛心疾首地摇晃着脑袋,“看来不加强学习实在是不行哪!”

何素芝明白刘治国已经把该说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何素芝并不失望,这种事情她要失望实在是失望不过来。何素芝也不说什么,起身自己去了后院,把在饭菜里发现猪鬃猪菜的事情对刘有灯说了,而且说得有些严重,潜台词里是和刘治国的病连在一起,暗示那是刘治国心脏病的一个激发因素。

刘有灯听了,一下子就显出不安的神色来,脸也涨红了,说话也结巴了,还有些着急,一双茧皮皲裂的手下死力搓着,是痛恨自己的样子,一只架子猪过来很亲热地拱他的腿,拱得他一歪一歪的,他也浑然不觉。

刘有灯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这事简直太糟糕了!”

何素芝一看刘有灯那样,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了,是硬要拿什么责任,往不知情者身上贴,有些显得狭促,事情说穿了,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马上又撤了围说:“有灯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种现象,就算是你造成的,你也不是故意的,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

刘有灯拼命地点头,说:“我注意,我一定注意!”

何素芝就回屋里去重新做饭。何素芝一边择着豆芽菜一边想,其实有灯也是个老实孩子,懂事的孩子,什么事情一说就通;其实做什么都很难,不易做,更不易做好,尤其不易做好到大家都满意;其实她发现了饭菜里的猪鬃猪菜,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刘治国,要刘治国去找刘有灯说说这件事,然后她自己去把这件事说了,说得刘有灯面红耳赤,愧疚有加,恨不得找个地缝来钻进去,但那都解决不了问题。凭何素芝的经验,她知道,这事并没有到此结束,饭菜里日后仍然会发现不该发现的东西,甚至发现更加不该发现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在择菜的过程中,逐渐平静下来的何素芝已经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当然那个办法很消极,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个办法是,今后吃饭的时候,不戴花镜,多说说家常话,少看看碗里的内容,只把吃饭这件事限制在嘴上,这个问题,也就算解决了。

刘大伟读了三年大学,三年后他顺利毕业了。

刘大伟不喜欢文秘这个专业,也不喜欢三类学校,但他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在这个现实面前,刘大伟既没有反抗的行为,也没有反抗的念头,是服服帖帖地把三年的大学生活度过来的。当然,刘大伟也并不是一个脱离了时代的人,也不能说他有多么地消极,三年的大学生活,他该下苦功的下了苦功,该逃课的逃了课,该和女孩子睡觉的睡了觉,该上街游行的游了行,总之,凡是当代大学生应该干的事他都干了,应该经历的事他都经历了,按照校园里的说法,他也算是个满目疮痍的人物了。

刘大伟大学毕业后,为分配的问题费了一些周折。主要是文秘这个专业的暧昧性,加上他自己对这个专业有着抵触,他的档案一直在学校滞留着。分配见面会上,班上漂亮女同学的档案第一批被用人单位提走,清秀的女同学的档案第二批被用人单位提走,不漂亮不清秀但有能力或者有背景的女同学的档案第三批被用人单位提走,剩下了不漂亮不清秀没能力没背景的女同学和大部分刘大伟这样的男同学,用人单位就不再上门来看档案了。刘大伟不像班上别的剩余对象,刘大伟并不着急,也不感到绝望,就像他在大学三年时间里谈过的两次恋爱,一次要死要活了半年,一次属于环境惯性,女孩子找上门来,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被动地交往了几个月,然后就散了,两次恋爱结束之后,刘大伟都没有觉得世界的末日到来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无非自己感觉着成熟了一些,是生活中的人了。刘大伟看着班上同学的档案一批批被提走,同学们一批批欢天喜地地跟着自己的档案走了,一点也不悲观,自己揣着推荐档案去用人单位跑了一圈。刘大伟那么一跑就发现,其实社会上用人单位不少,文秘这个专业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人满为患,好几个单位都表示出对刘大伟感兴趣。但用人单位感兴趣,多少带有一些希望上的折扣,同时也都表示出对刘治国这个前省商业厅厅长身份的兴趣,这就让刘大伟失去了兴趣。刘大伟虽说高考时失利,读了一个三类学校,读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但他并不打算把自己降格以待,他才不会到汽车运输公司或者三建集团这样的单位去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总们写材料呢,他还是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个满意的单位。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的未来在一开始就有一个好一些的基础。

刘大伟在社会上跑了一圈,没跑出什么名堂来,索性不跑了,回到家里待着,等待机会。

那一段时间,刘有灯已经不喂猪了,改为贩山货了。刘有灯在农贸批发市场里租下了一个门面,从老家收购了一些红枣、板栗、木耳、莲米来,货收来囤放在刘家,将先前的猪圈改为仓库,每天蹬着板车往农贸批发市场里拖货去卖。刘有灯要跑到乡下去收货,又要在农贸批发市场里做生意,虽说他请了一个乡里来的亲戚帮忙,但仍觉得人手不够,看到刘大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就鼓动刘大伟和他一起倒腾山货。刘有灯很高兴地说,大伟叔,正好,你反正没事,不如和我一起干,你在市场里当掌柜,我专门跑山里收货,你有文化,知道什么是信息,我有的是力气,山里的事情又熟,我们叔侄俩配合,准能把事业干起来。

刘大伟躺在床上看书,听刘有灯那么说,把书一丢,说:“你那种事,也敢叫事业,叫待业青年干干还行,要不就是刚从牢里放出来,找不着工作的人做,你叫我去给你二两蘑菇半斤黄花菜地做买卖,亏得你敢想。”

刘有灯不明白,说:“有什么不敢想?你不是一时没找着工作吗?你总不能老躺在家里看书吧?再说,我也不算城市里的待业青年,我也没坐过牢,我不也干着吗?我从乡下出来的时候,就是不想在水库当煮饭的师傅,我还和管理区主任发誓说,这一辈子决不养猪,我不也养过猪吗?我不也干得挺好吗?我觉得它就是事业。”

刘大伟嗬地笑了一声,嗬地又笑了一声,说:“有灯,你要真缺帮手,我建议你回老家去招一批人来,老家那种不产粮食只出人的地方,你要多少人都行,你甚至可以像北京的福建村一样,在武汉建立一个鄂东村,说不定电视台知道了,还会拿你来做一条新闻呢。”

刘大伟说了,懒得理刘有灯,躺在床上继续看他的书。刘大伟看了一会儿书,渐渐地有些看不进去了,有些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把书放下,才发现刘有灯并没有离开,仍然坐在他对面,眼睛盯着他,好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事情。刘大伟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被刘有灯看出了毛病,正打算问刘有灯,刘有灯一拍大腿,嘿地大叫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刘有灯兴奋地说:“大伟叔你提醒了我,你让我有办法了!”

刘大伟莫名其妙地说:“我提醒你什么了?我让你什么有办法了?”

刘有灯说:“我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把事情做大,我只是知道用傻力气,你一说,我就知道该怎么干了。第一,我回老家去招一批亲戚来,亲戚靠得住,在乡下反正没什么事情做,只要有饭吃,工钱什么的不会计较;第二,我就依你的说法,招聘一个从牢里刚放出来的人,我那摊子老是被人吃黑,东西卖出去,账收不回来,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什么也不怕,我开一份工资给他,什么事也不要他做,就要他专门守摊收账,看谁还敢欺负我!大伟叔,我早就知道,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就是比我有出息!这个文化呀,实在是了不起!”

刘大伟摇了摇头,觉得刘有灯听风就是雨,太幼稚了,让人没法把问题引向比较深一些的领域中去谈。刘大伟重新躺回床上,想继续看书。刘有灯得了多么好的宝贝似的,脸儿红红的,很兴奋,人凑过来,孩子似的,用右手捉了左手说:“大伟叔你猜猜我的中指头吧。”

刘大伟说:“猜什么中指头,我要看书。”

刘有灯伸了手,拿肘子拐刘大伟,说:“你猜完再看,猜完再看。”

刘大伟说:“你烦不烦呀。”

刘有灯笃定地说:“你猜猜吧,这一回保证跟上一回不一样,这一回你保证猜不中了。”

刘大伟缠不过刘有灯,人躺在床上,侧过身子来,瞟了刘有灯伸到他面前的手一眼,二拇指把刘有灯冒得最高的那根手指一拎,说:“松手。”

刘有灯脸色变了,他想把手抽回去,刘大伟捉得紧,跑不掉,他没办法,无可奈何地松开手,可怜巴巴地做了俘虏。刘大伟把他刘有灯的中指头一丢,哼一声。刘有灯把左手的五根手指头举到眼前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一副不明白地口气说:“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琢磨了半天,我还研究了策略,训练过,怎么又被你猜中了?”

刘大伟任刘有灯在那里研究他的手指头,不再理会他,自己转过身去,面向墙壁,拿起书来,翻到刚才看到的那一页,继续看他的书。这回他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看进去了。

刘大伟终究没有和刘有灯一起扛着麻袋一身一脸尘土地去大山里收蘑菇,这种事,不光刘大伟觉得太离谱,连刘治国何素芝也觉得不现实。何素芝对刘治国说,有灯的想法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去做小贩呢?刘治国同意何素芝这个观点。刘治国并不认为刘有灯的脑袋瓜子有问题,但他认为刘大伟应该比刘有灯的起点高,不能用一般求生存的标准来要求大伟,那样要求就太低了。最后还是刘治国亲自出面,找了一个老关系,把刘大伟安排在省里的一个机关单位工作,刘大伟的毕业分配问题才最终得以解决。

刘有灯按照科学的方法养了十个月的猪,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去收潲水、拖精养饲料、按配方煮饲料,他甚至还利用那台修好的红灯牌收音机,给猪放黄梅戏音乐,他自己在一旁捉了猪篦猪蚤子,把一群猫崽一样大的猪秧子,养得个个膘肥体壮。到入冬的时候,那些猪一个个肥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即便不是大象,和象崽也相差无几了。本来刘有灯在养猪这个事业上是肯定能大展宏图的,他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而且在刘家建立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养猪场,他还托进城来的乡下亲戚捎话回去,说等一开年,手头的这一拨完事了,他会回去收猪秧子,这一回他不是要二十头,而是要一百头,他要规模性地发展他的养猪事业,把他的养猪事业轰轰烈烈地发展壮大起来。

可是刘有灯的养猪事业却半途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