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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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风筝

林庚

从小我就欢喜放风筝,故一切风筝好像都同我有一点缘分。但一个风筝能到我的手中,不是一件很容易事情,第一得把零用钱慢慢积存起来,才能买得一个放得起的风筝。第二住在城里没地方可放,等到有风了,还得央求听差替我们爬上房顶,或用叉秆兜起高高的摇着。有时候父亲有正经事情叫他们做,放风筝自然是儿戏,我们便只好空望着天上的好风了。最不幸的却是末一层,房子左右前后总有许多的高树与电杆,风稍微急一点,或忽然转了方向变小了的时候,风筝便会挂到那上面去,许久积下来的钱就这样轻轻的飞去了,纵使合得,也总有个无能为力的时候,于是青黄不接中,只好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昂头看天上别人家飘扬着的东西,点点它,批评它,确也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滋味。风筝从你房角里斜刺飞起,如一面顺风的船帆,你便不能不看,于是升到极高的天上去了,之后会看见有彩色的纸条飘然系上去,有时有玲珑的小人,灯笼,纸球……,这些都一直高飞,飞到与风筝在一起而有些看不清了,于是你又看见收线,风筝愈来愈大,渐渐什么都鲜明了,先下来的是小人,纸球……,后来又有彩色的纸条从屋脊上掠过,最后是一个风筝翩然一闪的落下墙那边去了,这在心上是希望呢,是嫉妒呢,欣悦与惋惜似乎占满了一个童心。空中风筝不见了,傍到门边坐到门限上去,方觉得脖子已发疼了。

北平前十来年,是还保持着故都盛况的,如旧年新正的看灯,新年春秋二季的排楼,每到积雪方融的二月,春风正好的时候,天上的风筝常是不计其数,龙睛鱼的尾巴如美髯公的胡须,在天上还听得见吹拂得花拉花拉的响声,老鹰照例是会在天上打旋的,这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一种风筝,它只在胸上有一根线索着,飞起来身子是平的,十分的灵活,当天上许多风筝都沉静不动的时候,独它扶摇直上雍容回旋着,有时忽然一放线,便会如鹰捕食一般翻身直落,但紧接着又翻回来,这样的风筝在我心中是最理想的,而且我自小见到真鹰时也总是把什么都忘了,站在那里呆看。蝴蝶如一位芳龄的美女,在丽日和风中,益显得春天是来了。当时我记得我们邻近还有过些样子的风筝;如小孩骑桃,哪咤三太子,老人,最醉心的莫如一个桃红色的我叫不上名字来的风筝,那风筝的可爱纯粹是在它的颜色上,每在薄暮未来的时分,有一阵我总看见那个比晚霞更醉人的颜色,我为这个风筝,几乎一傍晚必站在院子里守候,然而始终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在风筝摊上好像也再没有遇见过,如今连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这风筝形体虽渺茫得很,但在幼小的心上,却如初恋般是永不会忘了的一回事。放风筝的时间一天中是不一定的,而且好像各自有不同的风致似的,不过薄暮的风较稳,而且人多半到那个时候才有工夫,所以如欲看风筝,最好似乎是在斜阳微带起晚风的时候。然而夏历的二月,其实是无时不好的。早晨极爽朗,,一面看风等在清风中高举,一面还可眯着眼看蓝天作底的鸽群。中午的风能把风筝吹得最高,天色最深,太阳也最明亮。太阳炙在人脸上背上,已发微热,你觉得荷花是快开了,云是永远一片也没有的。

二月间并且南风最多,所以太阳总可以正面的照在风筝上,于是一些风筝的颜色都鲜明了。有一种风筝平常叫做疲腿,它是个四不像,不能说它是什么,却又像一个有骨头的军人,放在天上时十分稳健,背上背有一张响弓,琴一般的永远被风吹着,我小时一听见有这种声音,必即刻从屋里跑出去在满天里找它,它被日光照在身上,因为有许多白的地方,显得如一朵金色的远云,它又可飞得极高,天青的时候,看得眼花的孩子的心,几乎疑心自己是掉到海边去了。

在艳阳天中,许多风筝都不动的时候,有一个风筝比北极星更坚定的直钉在天上的,那便是修长的蜈蚣了。它的头朝下,尾向上,眼睛可以笔直的成一条线直撞人青天的深心去。在忽而一松线的刹那,却如游龙般的矫健,但立刻又坚定如指着一个方向,把人的心带到无极之境去。

风筝在传说中以为是放晦气的,所以落到谁家院子里,那家必定赶快把它撕掉。但在我放风筝以来,此说大约已被玩的人忘记了,小孩子有风筝自然拿去放,没有风筝呢,心里总很希望平空能掉下一个风筝来。记得好像是在正月,有一个绿色的水桶样子的风筝,底下垂着一条绿绒线的细长尾巴,每天清早必定从我家屋角斜飞过去。对于那水桶我真想把它拿过来,好像那上西栓着青青的童心飞入如碧海的晴天中去。那个水桶风筝放了一个月便不放了。为幻想那轻摇飘上的神气,好些日子我总还忘不掉它,企望它在空中出现。还有一次,有一个老子骑牛落在我家的瓦檐上,我那时人太小只抓往它的一条黄穗子,那风筝终又脱手而去,这当然是很懊悔的事,因为第二天那风筝飞起时便缺了半个穗子了,虽然在放风筝的人或者以为是挂在什么地方揪断的呢!

其实说起小时候天上的风筝,所记得的几乎只是一些不同的颜色,有时会出现一只螃蟹,或一个仙姑骑凤,那真要把心都飞上去了。螃蟹如真的一样,也并无另外的翅膀,只是八只脚,便在暮云中爬出爬进。仙姑骑凤是比较讲究的一种风筝,放起时是一个真正立体的纸人骑在鸟背上,小时候看见一只白鹤已经惊叫了,何况这样有趣的呢!后来有一阵风筝铺发明了飞机,匠心却也很巧,飞在天上果像真的,但对于这个真不能心爱它,似乎天上的风筝,与这一类是相差太远了。老虎,老爷打面缸,这些虽然简单我却是一视同仁,自然如一条红色的鲇鱼是更可爱了。近年来北平的风筝一年少似一年,许多风筝铺都歇业了。从前东安市场有一个卖绢做的翠鸟的风筝摊,他用的竹子都是在天秤上称过的,线是一根牵在鸟嘴上,飞起来十分伶俐,风吹着绿色绢绸做的两翼,有说不尽的轻快的美。这样的风筝,连同顶好的一份丝线,与一个线车,常要售价二元。卖这东西的是一个老人,近年来也已不见了。

昨天无意中走过西单牌楼,因为已近旧年了,街旁有两三个风筝摊与灯摊,徘徊其间,忽然看见一个三十余节的长蜈蚣,雪白的身上有红黑的圈点。

切开来挂在一个风筝摊上,大约有三四丈长,非常矫健,我慢慢的走过,摸了摸衣袋,其实这个风筝便宜些也不过四毛钱上下便可买下,但似乎知道买来也没有机会放,于是钱终不曾拿出,慢慢的便走过这摊子了。走了好远,我不禁又回过头来看看那如匹练的一条蜈蚣,当时真想不管放不放,把它买来吧。但童心似已随了年龄而终结,人总不会忘记了实用,这样我伴着懊悔的心又走远去。我与风筝已是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