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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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衣褐还乡

这题目有远祖,是别姬的项羽所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有次远祖。是舍身同泰寺的萧衍所说:“卿衣锦还乡,朕无西顾之忧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为我既未富又未贵,只是思故土的心意一点通,所以用了换字之法,说是衣“褐”还乡。这说的还乡还同于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简而明地说,是到风烛之年,才更有故土难离之感。关于这种情怀,不久前我写了两篇小文,一篇是《吃家乡饭》,说一日三餐,总是想吃幼年在家乡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说大有结庐在乡土之意,而多方牵扯,事实难于做到。这次写,像是没有什么新意好说,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则不舍为文的体例,所以不避旧话重提之嫌,再唠叨一次。

说起家乡,一言难尽。这言,有离乡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话说,是叶落要归根。有我独有的,是这根竟有了变动。如何变?为了偷懒,抄《狐死首丘》那篇写的:

说就不得不从头。为不知者道,先要说家乡。这也不简单,因为应该是一个(指出生地),而现在是两个。我出生地,就出生时说,是京东香河县的南端,北距运河支流青龙湾十里,西北距香河县城五十里。这出生地的家乡受了两次严重打击。一次是解放之后,政治区划变动,青龙湾以南划归武清县。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乡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无人,砖瓦木料充公,地基改为通道。我只好放弃这个出生地的家乡,原因之一是无房可住,关系较小;之二关系大,是改说为武清县人,心情难以接受。但无家可归也不好过。

恰好这时候与香河县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们有救困扶穷的雅量,说欢迎我把县城看作家乡,并且叮嘱,何时填写籍贯,要写香河县。我不胜感激涕零之至,并每有机会填写籍贯,必大书香河县,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两个,关系不同,情况不同,因而唤起的感触也不尽同,总的说是,前者失多得少,后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说常常俘现于记忆中的得和失。

前一个,人世后的最初十几年是在那里过的,可怀念的当然不会少。就是现在脚踏实地,或只是在想象中,也还会碰到不少熟识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亲串的名号。可是遗憾的是,必伴来强烈的禾黍之思。举家内和家外各两种为例。说起家,最值得伤痛的是这个家已经化为空无,于是幼年生活的许多欢娱,如年时的提灯放炮,冬夜的围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归之受到狗的欢迎,等等,都成为更加镜花水月。村西端的场地兼菜园没有了,想到当年,秋风过后的清晨,到枣树下拾落枣的情形,也不免于怅惘。村外,东北行约二里的药王庙,是小学所在地,当年曾在后殿观音大士旁过夜,现在是小学仍在,不要说坐莲花的观音大士,是连殿也没有了。由药王庙东南行到镇中心,路南有关帝庙,年底卖年画的地方,风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儿时的心灵飞向另一充满奇妙的世界,现在也是都没有了。不幸是记忆以及伴随的怀念之情并不因现实之变而变,于是这个家乡,如果容许我评价,就具有两重性,是既可亲近又不可亲近。

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韩非子的理论,“时移则世异,世异则备变”,忍痛扔开前一个,只取后一个。这后一个,如上面所说,只是情谊的接纳,并没有定居,如何成为家,至少是看作家?日,因为有热情的东道主,也就有了安适的食宿之地。任人皆知,在异地有食宿之地,要靠人事的因缘。这因缘,牵涉面广,琐碎,幸而不说也关系不大,决定循前一个家乡之例,多说自已的感受。

显然也只能说一点点印象最深的。由近及远,先说家门之内,是一日三餐,可以吃地道的家乡饭。这家乡饭,并不像都市高级餐馆,菜要精致,有名堂,而是朴厚,实惠,但是至少我觉得,更好吃;而且有口腹之外或说精神方面的获得,请孟老夫子代为说明,是“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再说家门之外,大宗是散步于大街小巷,逛集市。那就可以看乡里人,听乡音,以掠取“纵使是衣褐还乡,也终归是还乡了”的满足。美中不足的是,当年常见并印象深的,如方正完整的砖城,城中心的观音阁,东门以北城上的魁星楼,都不见了。

语云,在劫难逃,想开了也就罢了。

还有想不开的,是因为把它看作家乡,就觉得连青菜都比其他地方长得肥嫩,好吃,就是有了难以理喻的留恋之情。这情会产生叶落归根的想望,也许正是来于叶落归根的想望。说起叶落归根,中国的传统办法是先下手为强,比如有官位,致仕,就立即衣锦还乡;无官位,在外混得差不多了,或得意或失意,也要及时返故里,无事可做,可以废物利用,看孩子,现在不同了,是哪里领粮票哪里就是家。可是历史是连续的,有不少遗老遗少,或只是仍珍藏遗老遗少思想的,还是愿意叶落归根,先下手为强有困难,就弥留之际叮嘱下一代,千万把骨灰送回去,如我的业师死于台湾的钱穆先生就是这样。我非遗老遗少,又凡事惯于甘居下游,可是也竟有纵使模胡却并不微弱的叶落归根的情怀,而且有时像是真想先下手为强,趁仍能室内看《卧游录》,出门挤公交车的时候,衣褐还乡。这是说,听从幻想,我就会迁入家乡的某一个小院,换面对稿纸的生活为伏枕听鸡鸣犬吠,出门踏乡土,听乡音,吃家乡产的豆腐脑之类。

显然,这一切美妙是来于幻想!另一面还有力大无边的现实,即多种组成无形纽带的社会关系,想动,就:必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面是想,一面是难,如何处理?还是只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可以大举,是忙里偷闲,乘车东行,小住三两日;可以小:举,仍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如曾诌《己巳荷月述梦》一首,说,“幽怀记取故园瓜,欲出东门路苦赊。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寻梦到梨花。”写思而不得之感,就是。总而言之,家乡虽然是理想的安老之地,却思而难得,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