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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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失乐园

师陀

中国人,犹其晚近的中国人,拈住“今非昔比”之类做题目,唠叨起来,文章是很多的,虽然已成滥调,然而做起来,文章一定也还是很多的。我也是中国人,多多少少也免不了沾染这毛病。怎样就有了这毛病,又自何时起,自己也委实糊涂;有些讲不出。假使你一定要问,我只好说从失了乐园。话越说越奇了,我怎么也好有乐园?这好像是故意夸张。但这里的乐园说来可怜得很,即幼年时玩耍的处所,这处所,也许和天国的乐园相差很远,然而只因为至今还没有到天国的乐园去过,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一番样子,以致将这样可怜的地方也视作乐园了的。

乡下人一年到头娱乐的时候很少,至少在我门乡下是如此:端午不喝雄黄酒,仲秋不赏月,旧历七月十五日逢“鬼节”,城市里是能放河灯的,可是这是乡下,虽然有河,却难得有水,更没有什么“会”什么“社”之类的组织,因此除却上坟照例烧化纸钱外,大抵与平目无异,悄悄过去了事。只有上元节,孩子们得到一只花纸糊的灯笼已喜出望外,间或有人肯破费买两筒小号“花子”放放,简直要动员全村上下了。玩龙灯大放烟火诸事,是连年近古稀的老人也未尝说起有过的。这村子是那么小,又那么穷,从不曾有大事件值得记述;也一年到头都被宁静的空气包围着,情况之冷落,只好用寂寞去形容。

然而孩子们正也和别处的毫无差别,总不肯让寂寞重重压到身上,让时光白白逝去。孩子们决不甘于坐在大人身旁,听他们讲粮、米、油、盐行价,某举人遗话,或鬼怪故事,那些都是毫无意味的废话,同孩子的心不相关属,孩子们有着自己的世界,那就是禾场上。每当秋后,场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月亮照着光光坦坦的场面,晚饭后就热闹起来了。这是孩子们的乐园。

虽然只是毫无什么虚实变幻的场,然而一被孩子们占领,就决不会再是简单的了。他门也会翻出许多花样。其中有一种叫做“老鳖晒盖”,是要四个人前后左右四角站正,一个人上去脚蹬住后两人的肩膀,手抓住前两人的肩膀,一气向前跑去的,有些类似叠罗汉。还有一种叫做“老鼠钻圈”的;还有多种是摆起阵势,双方一问一答,然后以力量的盛衰决胜负的。这些游戏大都非常幼稚,变化也很简单,大似原始人赛会中的节目。可是乡儿是真心的在玩。哗笑吵闹之声往往惊起寒林中的睡鸦。

乡村中是荒凉的,尤其冬春两季的夜间,路犬昏鸦间或鸣吠两声,宜增加落漠的情味,但孩子们却能驱除这岑寂,假如乡村可以比作水墨画,孩子的呼声确给添上一抹生气。

自然,孩子们之所以玩耍,并非为点缀村坊冷落的门面,他们还没学会遮掩丑恶,他们只知道娱乐,而这娱乐究竟能得到多少好处,也从不计及。他们只任情的耍,不单忘记晚归,甚而至于“忘我”,所以直到夜深,场上还闹嚷嚷,非等大人三番几次催促是不愿意散场的。

娱乐也是一种“教育”,近来已惹起人们的注意。上述乡野的各种玩法究竟有多大价值,我不曾作:过估计,但和学校里规定的一比,也不逊色在那里,太简单也是事实。

这些简单的耍法在教育家看来也许是原始的,野蛮的,不合理。然而暂且也没有办法;虽然只是一群“无法无天”的野孩子,也决非不会文明,无如社会给他们的限制太多了。即并这野蛮的玩法也要失去岂不是大可哀哉了吗。

我的失去乐园是因为家中还有几个钱,父亲送我进学校,随后他故去了,自己也到了成年,便不得不按一般成年人那样去生活,所以是极其平常的。倘若仍跑到那叫做乐园的光场上,参进那小小的队伍中去;纵然是月下的夜间,恐怕也要引起不平常的反响的吧,我已经不是孩子。不过每逢冬春的夜晚,总禁不住想起幼年时一切场上的景况;那怕中间有着若干距离,对乐园却是依旧向往着的。有时坐下来好久,明明对着纸壁,却看见一群孩子在捉捕,在逃避,在吵,在闹,而且连唿哨也听见了,其间便来了人生不可免的轻飘飘的哀伤,想到和孩子已经渐渐的远离。

前年偶尔因着变故回到家里,第一个使我想起的便是禾场上的乐园。后来也想起过,就是那片小小的乐土也罢,也不知演过多少小小的喜剧同悲剧。然而旧情所系,忘他不下的。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天气还不很冷,一地好月亮,连树木也都照得像童话中才应有的;想来场上一定大热闹,该借以温一温旧梦。但走到去禾场的路上时,却不能不立住了。场依旧平坦整洁,月光依旧冰莹通亮,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连吵闹声,唿哨声像一起被冷然的月光扫去了个干净。街上呢,也看不见有人似的东西活动。只有一只狗垂倒了头,拖着尾巴慢慢的走过,嘴里还发出咳嗽声,但决不是鱼骨卡住嗓子的结果。立了好久,也决不是赏月,只是无端端的站着,让凉风吹拂着脸,许是真也有点惘然了吧。那些“无有家教”的孩子呢,当然不会绝种的,那么有事情?也不至都这般的凑巧。然而第二天事情却弄明白了。在土谷庙前我看见一个孩子,大约有十一二岁光景,瘦小身量,面容枯槁,枯槁得有几分像是苍老,但是一个孩子也决不会错的。这孩子的站相有些出奇,在我们那时代决不会有的,他立着,出左脚,是一个“稍息”的姿势,左臂却横栏在胸前,托住右肘节;右肘节以上屈上去,食中两指间夹着一支本地造的卷烟。他昂首眺望着原野,正悠然的吸着烟。虽然他并不留神四近,然而任谁也会感动的吧!模样是那样像一个流氓,一个盼望着故土的水手,可是不更像一个大人吗。

暴力起初仅及于大人,孩子还只间接受到影响,渐渐的连大人也不够填满那贪婪的肠胃时,这恶毒的网也就捕罗起孩子。他们被残害去天真,逼着不得不负起成人的任务,不得不担起成年人的忧愁,被轧去一切快乐。本来还只是该嬉戏的孩童,却已经拿起烟卷像一个成人在抽了。关于这点尚无人提及;我门的“天才”呢?哪上去了!

这话离我当孩时止不过八九年功夫,似乎不算怎样长久,然而八九年间已有过这样一番大的变动,孩子们是纵然那样不大高明的乐园也一并失去了。现在又是将近三年,孩子们怎样了呢,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