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名人谈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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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乌篷船

乌篷船,我喜欢这个名词,因为它是不折不扣的绍兴土话。

一声“乌篷船”,我内心立即涌现出离别了六十多年的故乡风貌。

儿时读古诗,自己也写了些不伦不类的残句,至今没有全忘,比如:“青山绿水乌篷过,翠碧丛中一点墨。”绍兴水乡风貌,确实不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艳丽,而是翠碧丛中一点墨的淡雅;乌篷船的浓黑色,在这幅清淡的画面上,似乎起画龙点睛的作用。

早年,在老人们的传说中,有“鉴湖三百里”的话。后来在地理书中也看到类似的说法。当时西起萧山,东到曹娥,是一片汪洋的大湖,和曹娥江水系相通。后来有人在鉴湖东北边筑了一道大堤,当地人管它叫“海塘,把鉴湖和浩渺的杭州湾(钱塘江人海处)隔开。几世纪后,鉴湖水源渐渐干枯。湖水浅了,湖底的高地一块接一块地露出水面,大小不等,星罗棋布。劳动人民把它们开辟成水田,建造了村落。比较低洼的地方积水成渠,纵横交错的河道港【口叉】穿插于稻田、竹林和碧绿的村落之间,织成一幅无边的翠碧图。

那时我还是个七、八岁的淘气孩子。有一天,晴空朗日,我独自。一人在我祖母的娘家附近的田野玩耍苫近旁有一座小山丘,上面除了几堆荒坟之外,全是杂草和野树,这是村里的孩子们放羊和游戏的乐园。我第一次爬到这座山丘的顶上,放眼四周,美景使我幼小的心灵为之一震,“这样好看呀!”以“震惊”二字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是毫不夸张的。我心中问道:“这是人间,还是故事中所说的神仙世界?”接着我想:“这是我的家乡,我就生长在这一片翠绿的稻田和河道组成的棋盘一样整齐的大花园里。青蛙、蚱蜢、螳螂、蝴蝶……和我一样,都是生长在这个美丽的花园中的小动物……”

乌篷船在河上航行,远看像一个黑得发亮的甲虫。船梢有两支交叉划水的橹,把水划成无穷无尽互相连接的“之”字,乌篷船就在这奇特的轨道上滑行,像飞又像爬。

乌篷船是江南水乡特有的点缀。农民和渔夫们用的船,没有乌篷船那样庞大的身躯,而且经常不用篷,即使有篷,也没有乌篷船的篷高大。一般船篷都是白色的。在我们乡下,船篷一律是用竹子编成的。新的船篷都是青色的,太阳晒久了,竹子就变成灰白色。只有乌篷船的篷是用黑漆漆的,简直和工艺美术品一样;外加一层桐油,明光闪亮,无论多大的雨也滴水不染。不过也有缺点:黑色吸热,夏天坐乌篷船比坐白篷船热。由于它船身高大,船舱敞朗,仍是舒适的。而且,除了船篷漆成的黑色之外,船头船舷都漆成别的颜色,有的甚至有彩绘。船舱里,甲板和两舷漆成黄褐色,配上同样漆色的简单桌椅,更给人以美的享受。在我们水乡,这种乌篷船就相当于豪华的游艇了。

过去,能乘坐乌逢船的,当然不是普通农民。

提到乌篷船在我故乡人民的生活中所演的各种角色,那是三天也说不完的。比如大户人家办婚丧大事,就得出动不止一艘乌篷船,三艘四艘,甚至更多的乌篷船排成浩浩荡荡的船队。可是印象并不深刻,远不如“船过坝”,也不如“上坟船里看娇娇”。每年清明,有条件的人家总要雇一只乌篷船,带上祭品,大人和孩子去祭扫祖坟。都换上新衣服;姑娘们都爱点胭脂,在人中下面,在上下唇吻合处,点个大红圆点,像一颗大樱桃。最活泼爱闹的是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女孩子。当两只乌篷船迎面相遇时,两只船上的孩子,包括红脸的娇娇(十岁左右的女孩),争着从舷窗口探出头来,互相笑乐叫喊。男孩子更是淘气,互相投掷桔子皮、瓜子壳,一直闹到船离远了,欢笑叫喊声听不见了,才歇下来。对于淘气的孩子们来说,“上坟船里看娇娇”是真正的诗意,天真的诗意。

今天,我已经是须眉皆白的老人,回想起“上坟船里看娇娇”来,还觉得蛮有意思。

有人在乌篷船里大摆酒筵,大吃大喝,把嚼剩的骨头残渣,顺便吐向舷窗外的水面上,以为一乐,还有人在乌篷船里打麻将。让乌篷船在树荫下慢慢荡漾着,人们在船上饮酒作乐,甚至干各种蠢事,当然不能由乌篷船负责。

水乡的乌篷船有它自己的潇洒风度。比如到了深秋,这个漂浮在河上的乌黑色的小甲虫,又用另一番景色,做它在水上漫游的舞台装饰。绍兴的农民他们多在水畔种满柏树。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原籍江苏太仓,想必熟悉江南风物。他的《圆圆曲》中仿佛有这样一句诗:“乌桕红经十度霜”,说的就是桕树。

不是当地人也许不能体会这句诗的美就在“乌”与“红”两种色调的鲜明对照。

这儿说的就是桕树叶,深秋经过霜冻,都变成火红的了。为什么此树又称为“乌桕”,因为它的叶子可以制成乌黑色染料。为什么不叫它红桕呢?用我们今天一句流行的话说,农民是从“经济效益”考虑的:红叶好看,可是不值什么钱。

春天的乌篷船,“翠碧丛中一点墨”;秋天的乌篷船,红叶丛中一点黑,又是另一种动人景色。荡漾在火焰中的乌篷船,是不是知道它身上发亮韵乌黑色,就是这些红叶的前身,是舂夏绿色的杰作呢?

我离开家乡也将近六十年了,往日的画面仿佛更清新艳丽了。祖国换了新天,人民成了主人,乌篷船上想必也换了乘客。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看见一艘巨大的乌篷船载了满满一船小学生,由几位老师带领着出去春游。孩子们叽叽喳喳,像载了一船“小麻雀”。后来对面也来了一大船“小麻雀”。两只乌篷大船相遇时可热闹了,小学生都挤在舷窗口,互相笑乐叫嚷,比我童年时经历过的“上坟船里看娇娇”的场面增加了无限喜气。只是今天的小姑娘们的面颊上不沾胭脂了,但满脸的红晖更动人。

1984年2月起草于首都医院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