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冈
我的家乡是倚山傍水的小镇。除了商店和街道,镇上人家屋前屋后都种竹子。我家后园淡竹丛生,遮住了卧室的小窗。母亲曾说,她生我那天,斜风细雨终日不停,满园竹枝在风雨中摇曳。我是午后降生的。傍晚,当母亲从分娩的紧张和疲乏中稍稍休息过来时,她高兴地望见玻璃窗外,一抹斜阳照在湿淋淋的竹丛上。
镇上的小学占用竹林边的一所破旧大屋,听说原先是个祠堂。堂屋后面有一片从竹林中开辟出来的不很宽阔的空地:我们的操场和乐园。课间休息,我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奔跑和玩耍时,竹林中的小动物正在为生存而斗争。有多少次,我们偷偷地越过矮墙,到竹林中去看盘旋而上竹竿的青蛇、花蛇,在和捍卫鸟巢和雏鸟的老鸟们展开搏斗。我们看得出神,没有听见上课铃响,受老师呵斥,心里觉得挨了骂也满上算。
我是竹林的儿子,在竹林中出生,竹林中长大。竹林是我灵魂的摇篮。和我同辈的故乡兄弟姊妹,都是我最熟悉的竹林儿女。现在,他们为了工作与生活,各自奔波在天南地北,只有一小部分人留在故乡。一般地说,他们生活在故乡的时间都比我长久,我是没有读完小学二年级就离开故乡的。因此他们比我具有更深固的竹林性格。在这点上,我远远不如他们。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绝大部分成为普通劳动者,体力劳动者或脑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也是很艰苦的,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几位辛勤困苦,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同乡,我的童年伴侣们。不论是做体力劳动或脑力劳动者,他们都充分表现劳动人民的高标格:刻苦耐劳,勤恳诚笃,力求做好本职工作,才觉得问心无愧。自甘淡泊出于他们的天性,他们从不热衷于荣名利禄,除了满足“乌干菜白米饭”这种基本需要之外,不存别的奢望。被人认为一心为人民服务的劳动者,这是他们愿意接受的最高荣誉。不为人知,也不求人知,然而埋头苦干实干的努力与效果并不比别人差,这是他们不需要表示的自豪。青翠的竹子所固有的坚韧挺拔的品格,表现在这些普通劳动者身上就是一般劳动人民的硬骨头。他们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
竹子的颂歌是唱不完的,比方说,不畏严寒,不嫌弃贫瘠的土壤、不屈服于狂风暴雨,等等。即使我把这篇短文的题目改为《竹颂》,专讲竹的美德,该说的话一时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必须补充,那就是竹子的“务实”精神,它的实事求是,无微不至地为满足普通老百姓生活和工作上各种需要而尽力的“习惯”。
我们乡下户户有自己的竹园,虽然大小很不一致。乡人养竹可不是为了点缀风景,美化生活,而是出于实用的需要。老百姓衣食住行样样不能缺少竹子。
吃饭用的筷子,写字用的笔管,这些小物体不必细说。农民、渔人常戴的斗笠也是竹篾编的;老年人夏天喜穿用细竹管连缀成的竹背心;热天大家爱睡竹榻、竹席;白天坐的是竹凳、竹椅;盖房用竹棚、竹墙、竹门、竹窗;劳动工具有竹扁担、锄头铁靶的竹柄;竹索、竹缆、竹箩、竹筐,等等。水乡交通以船为主,船上有竹篷,撑船用竹篙,甚至造船也要削竹为钉,以免生锈。
至于竹笋,在乡间几乎成了四季不断的副食。没有鲜笋时,也常吃笋干或霉笋佐以“下饭”。
古代武器有弓箭。听说有一种箭竹是专门造箭用的,我没有见过。即使今天,有些地区的人民为了打击侵略者或捕捉野兽,用削尖的竹桩插在暗沟或陷阱中,据说有一定的杀伤作用。这是翠竹风骨表现为“英武”的一例。
总之,青青的竹子绝不是软骨头,我爱它就爱这一点。
古今骚人墨客常有以翠竹为题的吟咏。传统绘画中的竹子形象往往是疏疏朗朗的三两竿瘦竹,陪伴着一块假山石,实际上是“静物”,是盆景而不是自然界的真竹子。凡此种种,和我们这儿歌颂的竹魂,或者说翠竹的风骨,说实在,是毫无相同之处的。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