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心理学家,分析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人,越到老年,便越思念他的故乡。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终年潺潺地,环绕着谢铎山的村庄流着,溪的两边,种着几棵垂杨,那长长的柔软的柳枝,随风飘动着,婀娜的舞姿,是那么美,那么自然;有两三枝特别长的,它们垂在水面上,画着粼粼的波纹,水鸟站在它的腰上歌唱时,流水也唱和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条小溪,遇着天旱的时候,它会干涸,平时靠它来灌溉田园,点缀风景,供给大家清洁衣物;可是这时,它无能为力了,只有细细的流泉,从石头缝里穿过。我和一群六、七岁的小朋友,最喜欢扒开石头,寻找小鱼虾、小螃蟹,我们并不是捉来吃;而是养在玻璃瓶里玩儿。
一条小小的木桥,横跨在溪上,我喜欢过桥,更高兴把采来的野花,丢到桥下,让流水漂送到远方。
我的家,距离小桥很近,走路五、六分钟就到了。沿着溪岸向东行,还有一条长石桥,那是通到茶山去的,我曾经随着采茶女上山摘过茶叶,我喜欢欣赏茶树下面紫色的野花,和金黄色的菌子,至今一看到茶树,脑海里立刻会涌出当时的情景来。
我爱我的老家,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只有几间矮小的平房,大门正对着马路,白天照例敞开着,乡下的治安良好,直到我长大离开故乡为止,没看见过小偷,也没听说过谢铎山谁家丢了东西。
我出生的那间卧室,光线很暗,地下又潮湿,那时候,在乡间,还没有用钢骨水泥建造房屋的,地下是高低不平的泥土,有钱人家,用红红的火砖盖房子,那是由瓦窑里烧过的;没钱的用土砖,只用黄泥和斩碎的稻草搅和而成;更穷的,只好用茅草、稻秆盖屋顶了,他们连瓦都买不起,怪可怜的。
母亲很会理财,她用父亲每年赚回来的薪水,买了两栋铺面租给人家,还在一家铺子的后面,盖了一座小楼,当作书房。起初父亲在这里教三个哥哥读书,后来他们出远门求学了,只有寒暑假才回来。父亲在新化县立中学担任校长三十多年,放假回家,本来应该休息。可是还有学生来找他补习《左传》《史记》。他不收学费,每到逢年过节,他们就送礼来,这些礼品,包括他们家里养的老母鸡和自制的腊肉、干鱼和买的糖果等等。
我从小爱吃糖,这是使我到老来天天为牙痛感觉烦恼的起因。“糖是最坏牙齿的,千万不可多吃,小孩子假使不听话,爱吃糖,到了老年,后悔来不及了!”
母亲经常警告我;但我一句也听不进,我总以为妈是小气,合不得给我糖吃;到如今,我的牙快要拔光了,上下都装了假牙,连最爱吃的花生米也不能嚼,除了豆腐、鸡蛋,连煮得不烂的青菜,也不能吃,实在太痛苦了!
虽然老家的房子是那么矮小,地下又不平,又潮湿;但我非常爱它,因为父亲的书房就在前面,我可以天天去玩。那是一座空气流通、阳光充足、有东南两面大窗的漂亮房子,清晨可以看到太阳从后山上的树丛里钻出来;夏天,凉爽的清风,从南窗里吹进,实在太舒服了!
更美的是:我由东窗,可以望到那条小溪和小桥,还有那几株依依多情的杨柳。
故乡的名字,叫做谢铎山,所有这里的居民,全部姓谢,村庄有大有小,大的包括五、六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三、四家,男子大半以农为业;女子织布、纺纱、绩麻、料理家务,大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望相助”的太平生活。那段日子,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美好的印象,一辈子也不会忘记。